水浒世界里,真正让普通百姓绕道走的,并不总是那些刀口舔血的好汉,而往往是像牛二这样的市井泼皮。杨志卖刀一回,写得极短,却极狠,把“怕”字写进了人心里。
却说那一日,杨志在东京汴梁谋官无路,盘缠耗尽,只得把祖上传下来的宝刀拿到市井上卖。书中写他“立在街边,解了包裹,插了宝刀,挂牌而卖”。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营生,可还没站稳脚跟,街上忽然起了异样——
“只见两边看的人,都躲开了。”
不是官兵巡街,也不是江湖仇杀,而是一个喝得半醉的人来了。
这人便是牛二。
施耐庵写牛二,用笔极冷:“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短短几句,把一个城市的集体反应写得明明白白——不是厌,是怕;不是怕打不过,是怕沾上。
这里的“怕”,并非武力意义上的恐惧,而是一种生活层面的畏惧。
要明白这一点,得先看牛二是个什么人。
泼皮破落户,说白了,就是无业、无产、无牵挂的人。他没铺子要守,没家业要护,也没前程可言。今日打架吃官司,明日换条街照样混日子。对他来说,输得起。
可普通人不一样。
汴梁城里的小贩、行商、脚夫、看热闹的闲汉,个个都有自己要过的日子。今天误了生意,明天少了口粮;一场官司下来,轻则破财,重则吃板子、蹲牢房。哪怕你是清清白白,被牛二缠上,也可能“有理变没理”。
所以人们见牛二来,不争、不骂、不看,转身就走。不是他们懦弱,而是他们清楚:
——这不是一个“讲理”的人。
书里牛二的厉害,并不在拳头,而在于他懂得如何把事闹大。他盯上杨志,先是冷言冷语,再是当街羞辱,最后干脆把话挑到死角:“你这刀若是真利,须杀得人方信。”
这不是挑衅,这是逼你犯罪。
杨志是什么人?
将门之后,心里揣着“再起”的念想;身上有本事,性子又硬。这样的一个人,被牛二一逼,正中下怀。书中写得清楚,杨志“忍无可忍”,一刀下去,结果如何?
牛二死了,杨志的前途也死了。
这一刻,牛二输了命,杨志却输了人生。
于是问题来了:既然牛二这么横,为何官府治他不下?
不是不想治,是不值当。
泼皮犯事,往往是鸡毛蒜皮,打架斗殴,顶多算市井纠纷。要真追究,得花人力、走流程、担责任。可就算治了,关几天,打几板,出来还是他。反倒是被他咬住的“正经人”,往往拖不起、耗不起。
这正是水浒世界的残酷之处:
规矩,是给有规矩的人用的;
无赖,恰恰活在规矩的缝隙里。
施耐庵对此并不说教,只是用一个场面告诉你结果——
“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这是经验,不是道德。
说到这里,不妨插一段闲诗,权作一声叹:
市井无风起浊波,
泼皮一到客先挪。
拳轻不敌无牵挂,
命重难当死里磨。
牛二可怕吗?
单论武力,他未必敌得过杨志;
单论胆气,也未必比得上亡命之徒。
可他可怕在一点:他知道你不敢和他一样“什么都不要”。
水浒里的世界,从来不缺血性,却常常奖励“无底线”。林冲忍、杨志忍、宋江更忍,他们不是不敢拼命,而是知道一拼,拼掉的往往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所以,普通人怕牛二,怕的不是他手里的拳头,而是他身上那股“我已经烂到头了”的气味。那是一种把你拖下水的能力。
等到杨志一刀砍下去,读者拍案叫快,却也同时听见命运合上的声音。
从此,东京再无一个卖刀的武人,只有一个被逼上梁山的好汉。
这,才是牛二真正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