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明明写的是荣国府、宁国府里贾家的故事,通篇读下来,跟“红楼”好像没什么直接关系?为什么曹雪芹不给书取名《贾府梦》或者《金陵梦》,偏偏选了“红楼梦”这三个字?
荣宁二府的“红楼”在哪里?
要弄明白“红楼”和贾府的关系,咱们得先看看书里对贾府建筑的描写。荣国府和宁国府是金陵城里声势显赫的府邸,光看那几个主要人物住的院子:贾母住的是荣庆堂,贾政王夫人住在荣禧堂,宝玉住怡红院,黛玉住潇湘馆,探春住秋爽斋……这些名字听起来雅致,但好像没哪个直接叫“红楼”。
不过,如果您仔细读原著,就会发现在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书中对荣国府正堂的描写有一段:“……穿过一层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才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
这里虽然没有直接说建筑是红色的,但中国古代王公贵族的府邸,尤其是主要建筑,多采用红色为主调。红色象征富贵吉祥,是权贵之家的代表色。我们可以想象,荣国府和宁国府作为国公级的府邸,其主要建筑必然是朱门红柱、红墙绿瓦的典型豪门宅院。
更重要的是,在古代文学传统中,“红楼”常常指代富贵人家的华美建筑,尤其是女性居住的绣楼、闺阁。唐代诗人白居易《秦中吟》中就有“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的句子;李白《陌上赠美人》诗云“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这里的“红楼”明显指代富贵美人的居所。
所以,“红楼”首先指的是贾府那些华丽的建筑,特别是小姐丫鬟们居住的绣楼闺房。曹雪芹用“红楼”二字,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了那个金门绣户、富贵风流的环境之中。
“梦”字背后,是百年家族的兴衰无常
说完了“红楼”,咱们再来看“梦”字。
《红楼梦》开篇就写道:“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曹雪芹直接告诉读者,这本书写的是他经历过的一场“梦幻”。
贾府从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到最后“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百年望族,说败就败了。这种从极盛到极衰的过程,对经历过家族巨变的曹雪芹来说,确实如同一场大梦。
书中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给他听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更是点明了主题:“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曲词,不就是贾府和当时诸多豪门望族命运的真实写照吗?
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贾府从宁荣二公建功立业,到贾赦、贾政这一代已经显出颓势,再到贾珍、贾琏、宝玉这一代几乎无人能撑起家业,正应了这句古训。曹雪芹通过贾府的衰落,折射出整个封建社会的盛极而衰、兴亡无常。
所以,“梦”字不仅指书中贾宝玉的一场场梦境,更象征着荣华富贵的虚幻无常,暗示着再显赫的家族也难逃盛极而衰的历史规律。
大观园——现实中的“太虚幻境”
说到《红楼梦》,就不能不提大观园。这座为元妃省亲而建造的园林,堪称书中最具代表性的“红楼”。
元妃省亲后,担心园子闲置可惜,便让家中几个能诗会赋的姐妹和宝玉搬进去住。于是,大观园成了这群少男少女的乐园,也成了《红楼梦》中大部分故事发生的舞台。
有趣的是,大观园的设计和功能,与太虚幻境有着微妙的对应关系。太虚幻境是警幻仙姑掌管、记录天下女子命运的地方,而大观园则聚集了贾府中最出色的女子们,她们在这里诗词唱和、嬉笑玩耍,展现着各自的才华与个性。
然而,正如太虚幻境中的判词预示了每个人的悲剧命运,大观园这个看似远离尘世烦扰的世外桃源,也无法保护园中之人免受外界现实的摧残。黛玉魂归离恨天、探春远嫁、迎春遭虐致死、惜春出家……最终“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大观园的兴废,可看作是整个贾府兴衰的缩影。它的建造是贾府权势达到顶峰的象征(能够建造如此豪华的园林迎接贵妃),而它的荒废则预示着贾府的没落。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可以说是这个“理想国”崩溃的开始,从此园中人物命运急转直下。
曹雪芹通过大观园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到“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转变,再次强化了“红楼”如梦的主题。
“红楼”中的女性悲剧——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如果说建筑意义上的“红楼”是舞台,那么住在其中的女性们就是舞台上的主角。曹雪芹在开篇就表明:“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可见,为闺阁昭传,记录那些行止见识远超庸常男性的女子们,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重要初衷。
书中刻画了众多性格鲜明、才华横溢的年轻女性: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林黛玉;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薛宝钗;才情敏捷、干事练达的贾探春;心直口快、活泼开朗的史湘云;低调忍让、与世无争的尤氏……这些女子虽然出身、性格各异,但最终大多难逃悲剧命运。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一副对联:“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这十个字可说是对“红楼”中女性命运的精准概括。大观园虽是一处幽微灵秀之地,但园中的女子们却生活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太虚幻境中的茶酒名称,早已暗示了这些女子的集体悲剧。而“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上的判词,更是提前剧透了每个人的不幸结局。
因此,“红楼梦”中的“红楼”,也可理解为这些优秀女性的集体象征;而“梦”,则是她们美好青春与生命如梦幻般消逝的哀婉表达。
从《石头记》到《红楼梦》——书名的演变
可能有些读者不知道,《红楼梦》最初并不叫这个名。曹雪芹在世时,这本书主要以《石头记》的名字流传。第一回中就提到:“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
《石头记》这个名字很好理解,因为书中故事是刻在一块顽石上的,这块顽石是女娲补天时剩下未用的,被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后来遇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被带入红尘,经历了一番人世繁华,最后又回到原地,上面刻满了它经历的故事。
那么后来为什么又通称为《红楼梦》呢?这与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有直接关系。在这一回中,宝玉在警幻仙姑的引导下,听到仙女们演唱《红楼梦》十二支曲子,这十二支曲子概括了书中主要女性的命运和贾府的结局。由于这组曲子对全书内容有高度的概括性和象征性,后人就逐渐用《红楼梦》来代替《石头记》作为书名。
事实上,在曹雪芹生前,《红楼梦》这个名字已经开始使用。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凡例”中写道:“《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共全部之名也;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
由此可见,“红楼梦”这个名称在早期抄本中就已经出现,并且被认为是“总共全部之名”,即最能概括全书主旨的书名。
历史中的真实“红楼”——曹家的兴衰
我们都知道,艺术来源于生活。《红楼梦》中贾府的兴衰,很大程度上取材于曹雪芹自己家族的命运。
曹家祖上原是汉人,但很早就加入满洲旗籍,隶属正白旗。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曾是康熙皇帝的保姆,祖父曹寅从小就是康熙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后来出任江宁织造。江宁织造表面上是为宫廷采购纺织品的官员,实际上还肩负着为皇帝搜集江南情报的特殊使命,地位非常重要。
曹寅深得康熙信任,两个女儿都被选为王妃。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住在曹家,可见当时曹家的权势和富贵。然而,正如《红楼梦》中贾府一样,这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雍正皇帝即位后,曹家逐渐失势。1727年(雍正五年),曹雪芹的父亲曹頫因亏空公款、转移财产等罪名被革职抄家,曹家从此一蹶不振。那时曹雪芹大约十三岁,刚刚经历过家族的极盛时期,转眼间就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沦为罪臣之后,这种巨大的生活反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曹家从显赫到衰败的经历,与《红楼梦》中贾府的命运轨迹惊人地相似。书中的“红楼”,很可能就是以曹家在南京的织造府为原型创作的。据史料记载,曹家的江宁织造府规模宏大,有房舍数百间,花园亭台遍布,丝毫不逊于书中的大观园。
所以,我们读《红楼梦》,不仅是在读一部文学作品,也是在读一部基于真实家族历史的艺术创作。曹雪芹将自家经历艺术化、典型化,通过贾府的兴衰,折射出整个封建社会的内在矛盾和必然没落的命运。
“红楼”与“梦”的哲学寓意
最后,咱们还得从更深层的哲学角度来理解“红楼梦”这三个字。
中国传统文化中,“红”往往代表尘世间的繁华、富贵、情感等诸多牵绊。而“梦”则暗示着这种繁华的虚幻性和短暂性。佛教认为,人世的一切欢乐、财富、地位都是虚幻的,如梦幻泡影,不值得执着追求。
《金刚经》有名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种思想对中国文人影响深远,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宝玉的最终出家,表达了对尘世繁华的超越。书中第一回那首“好了歌”及其注解,更是直接点明了这种思想:“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这种看破红尘、超脱世俗的思想,与“红楼梦”这个书名所暗示的“红尘繁华如梦”的寓意是完全一致的。
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并不是简单地否定现实生活。相反,他极其细致地描绘了生活中的美好:诗词歌赋、美食佳肴、园林建筑、服饰工艺、节庆习俗……这些描写如此生动真实,以至于读者能够深切感受到那种生活方式的魅力。
正是这种对生活之美的细腻刻画,与最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形成强烈对比,才使得《红楼梦》超越了简单的宗教说教,成为一部深刻揭示人生悖论的伟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