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听到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可医者应该给他医,不可医者,应该给他死的没有痛苦。”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彼时的鲁迅心头一震,也唤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一道“伤痛”——父亲的病与死。
有关鲁迅“中医无用”的言论,大抵都和父亲有关,当探清他心底那道伤痛的由来,才能明白一贯客观的鲁迅,为何会对中医这般“不留情面”。
其实单从鲁迅的文字记载中,能隐约概括出一个传统的父性形象。
《五猖会》中有回忆到鲁迅幼年时,特别期待镇上的庙会,千等万等才等到那一天。
刚要出门,就被父亲叫住了:“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去拿你的书来。”
鲁迅
有关父亲的出场描写虽然很简短,却能看出他说一不二的威严性格,也能看出鲁迅对父亲的“敬畏”。
回忆里的鲁迅,只能乖乖拿了书,给父亲默背文章。直到父亲点头:“不错,去罢。”他才敢撒了欢地跑出去看庙会。
这段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其实都很简单。对于幼年的鲁迅来说,父亲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他本能的听从父亲,依赖父亲。
所以当父亲突然病倒之后,少年时的鲁迅才会如此强烈的感到“天塌了”。
“到我十三四岁,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这场变故,指的就是父亲周伯宜。
鲁迅
周家原本是官宦人家,在绍兴一带颇有权势,但到了周伯宜这一辈,功名上迟迟没有大的建树。
周伯宜科考多年,只得了一个秀才,鲁迅的祖父周福清暗中着急,恰逢那年回家替老母亲奔丧,遇上了旧识殷如璋。
打听之后才得知殷如璋正是浙江乡试的主考官,周福清这才动了歪心思,拿了一万两银子去打点,希望替儿子谋个举人功名。
其实在那个年代,买官卖官是官场上默认的“潜规则”,周福清的做法不能算错,只是太过倒霉。
周福清派下人陶阿顺去拜见殷如璋,到了他乘坐的官船上,殷如璋明知陶阿顺的来意,只是顾念别的主考官也在场,不好当面应承。
陶阿顺没看懂殷如璋的暗示,误以为对方想只拿钱不办事,大声嚷嚷:“既然收了钱,为什么不给我一份凭条。”
鲁迅
陶阿顺这一喧嚷,买官的事情彻底暴露,周家迎来了“灭顶之灾”。
周福清被关进了大牢,判了“斩监侯”,也就是今天的死刑缓期执行。周家为了救周福清的命,只能大笔大笔的砸银子,等到最后,周福清保住了一条命,周家却家底渐空了。
周伯宜并非主谋,但因为涉案其中,也跟着进了一趟牢狱,剥夺了原本的秀才功名。
被关的日子里,恐惧和羞辱深深折磨着他,等到被放出去后,一下子病倒了。病弱加上抑郁,郁怒成积,周伯宜性情大变,酗酒发疯,喜怒无常,后来还染上了鸦片。
正因如此,周伯宜的身体和周家的前途一样,同步走向“衰败”。
鲁迅当时已经十来岁,清楚地目睹了家中的一系列变故,在他的自述里,始终忘不了那一天。
“官府差役冲进周家大门,到处叫嚷着捉拿犯官周福清!吆喝声出现在周家房前屋后,好像是万里晴空,忽然听到一声霹雳。”
鲁迅
这之后,鲁迅对父亲有了新的认知——他病了。
先是不停地咳嗽,咳到最后吐出了血,身体也变得水肿,很难下床走路,看起来整个人都苍老了十岁。
父亲的病情来势汹汹,致使原本就横遭变故的家庭雪上加霜,从小康转向败落,同时也是鲁迅“怨愤”中医的起源。
当时正是清朝末年,乱世当道,连大夫都不好好行医,一味的坑门拐骗,欺世盗名。
第一个被请来给周伯宜看病的,自称是“国手”,除了行医治病,还撰写书刊杂志,名声远扬。
所以刚请他为父亲看诊时,鲁迅抱有最大的期望和信服,名医说:“若想治病,关键便在药引上面。”
鲁迅
听他自己说,在此之前,也曾医治好过一位类似的病人,那人病的很重,吃了他开的方子才起死回生。
名医将先前病人服用的方子拿给周伯宜,只在里面多加一位药引子——梧桐树叶。
鲁迅不懂,一模一样的方子,改了药引子就能救治父亲的病吗?虽然心中疑惑,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照办。
可那方子服了许久,父亲的病并没见好,反倒是家中的银钱日渐空虚。
名医自诩是国手,收的诊金很贵,用药就更贵了。平常只是上门看诊,就要付上一元四角钱,他替周伯宜看病看了两年,每隔一日上门一次。
其中花费出去的诊金,当真如“流水”一般,要知道当地纺织厂的女工,一个月工资也才五元钱。
周家虽然有积蓄,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
鲁迅
家中值钱的东西一件件拿出去典当,可周伯宜的病并没有随之康复,鲁迅看在眼里,觉得这名医徒有其名。
可家中的仆人们却莫名信服名医的奇谈怪论,譬如“医者,意也。病人患病的季节是秋天,而梧桐最早感知到秋气。原本喝那些药都不管用,那就加上秋气,以气感气……”
总而言之,还是要用各种药引子。
为此鲁迅去挖过河边的芦根,花上数日的工夫去找霜三年的甘蔗……什么东西稀奇古怪,什么东西偏僻难寻,名医就让他去找。
这样折腾了两年之久,周伯宜彻底下不来床了,腿部肿胀厉害,连翻身都很艰难。
鲁迅对这位名医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甚至隐隐“迁怒”到中医上,觉得不过是在颠倒黑白罢了。
可父亲的病还是要治,名医赚的盆满钵满,便要告辞离去。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他的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话说的好听,不过是名医对周伯宜的病束手无策,为了摆脱干系,换了其他人继续治。
鲁迅心中气愤,却不得不硬撑着笑脸,恭敬地将名医送出家门。毕竟他们还指望着新的“名医”,继续接手父亲的病。
周伯宜自己都不抱大希望了,常年的病痛折磨令他心灰意冷,只能继续拖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鲁迅一家
“又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来了,虽说换了一个人,可治疗手段依旧离奇荒诞。
药引子不再是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换成了“蟋蟀一对”,陈莲河还特意叮嘱:“那蟋蟀还要是原配,即原本在一窠中者。”
鲁迅对此颇为不屑,在书中曾直言不讳地吐槽:“这药引子颇为讲究“贞洁”,按他的要求,寻常蟋蟀连做药引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吐槽归吐槽,之后他还是要跑遍百草园,竭力寻找成对的蟋蟀,抓到之后,直接丢在药炉里一起煮沸。
这样熬出来的汤药,除了苦涩,还是苦涩。每次周伯宜都是万分痛苦地强喝进去,病情却依旧没有起色。
陈莲河只能又在药引子上下功夫:“我有一种丹,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
鲁迅
听他说的神奇,周伯宜询问究竟是什么药,要价多少,再听到一盒要花两块钱时,周伯宜只能摇头拒绝。
陈莲河也不放弃,转口说:“那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
冤愆,是指前世的因果报应到现世身上,鲁迅听的心中可笑,原来号称治病救人的神医,碰上治不好的病人,只会推到因果报应上去。
别说是鲁迅这个当事人,就是我们这些后人读者,都觉得荒诞不可理喻,所谓“中医骗人”,并不是单纯的牢骚话,而是当时的中医真是太不靠谱!
陈莲河也给周伯宜看了两年病,只是这一次他无人可推荐,周家也无力再接受高昂的医疗费了。
父亲病重的四年里,鲁迅从一个殷食人家的少爷,被迫体会世情冷暖,承担起长子的责任,每日穿梭在当铺和药铺之间,就是为了留下最崇敬的父亲。
鲁迅
可即便如此,父亲最终还是亡故了,家中也陷入了深深的困顿。
如果说父亲的病,让鲁迅忍受了各种折磨,对中医失去了信任,那父亲的死,则让他承受了沉重的痛苦,以至于中医成了他心底的“忌讳”。
1896年,周伯宜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去世那天,家人未免办事仓促,早早张罗起丧礼事宜。
当时人重规矩,其中最讲究礼仪的当属院子里的衍太太,她赶过来帮忙,提点各种所谓的“规矩”。
鲁迅沉浸在父亲即将离世的伤痛中,茫然又无措,还想再陪陪父亲,就被安排换上了孝服,为父亲苦灵。
至于病床上的周伯宜,虽然还没真正咽气,但已经被换上了寿衣,接受亲人们的哭喊声。
很是荒诞的一幕,若是换成后来的鲁迅,他一定会珍惜最后的时间,陪父亲说说话,给他带去最后的温暖,让他安详的离开。
鲁迅
而不是让父亲置身在一片乱糟糟的环境里,满足所谓的“体面和规矩”。
可当时的鲁迅,即便感觉到不对,还是被扯到父亲床头,听从衍太太的指示,在父亲床头大声哭喊。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喊叫,因为父亲的神色很痛苦,还用尽全力地劝阻他们:“什么呢?……不要吵……不要吵。”
最后却只能在他一声声“父亲”中,痛苦地离开了。
直到多年之后,鲁迅脑海中还能听到父亲去世前,阻止自己喊叫的声音。
“那是我对父亲最大的错处,不是因为父亲走了,而是因为他走的那般痛苦。”
这种内疚,直到鲁迅后来去日本学医,听了老师那句“可医者应该给他医,不可医者,应该给他死的没有痛苦”,才有了答案。
可以说中医束缚了他,而西医救赎了他。
在中医理念里,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尽心竭力救治,哪怕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样不仅能彰显所谓的医者仁心,还能尽可能的多压榨些银钱。可对于真正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安静祥和的离去,才是最大的幸福。
鲁迅就是被当时的中医思维和封建礼节束缚,没能好好的送父亲最后一程,反倒是一声声的叫喊,打扰了他生前最后的安宁。
而随着父亲的去世,周家彻底走向衰败,也在鲁迅心里结下了病根,每每想起,都再难治愈。
所以他才会怪庸医误人,也连带着怪起了中医。以至于他的文字里,到处能看到对中医和庸医的控诉和怨愤。
1918年4月,鲁迅发表了《狂人日记》,里面写道大哥替“我”请中医的情节。
“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
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
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
鲁迅笔下毫不留情,直接将中医比作了杀人的刽子手,焉知不是想到了父亲的死,庸医误人,不亚于刽子手杀人!
1922年,鲁迅甚至在《呐喊·自序》写了这样的话:“我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
很多人揪住鲁迅对中医的态度,批判他崇洋媚外,还有人说他是学了西医,才看不起中医的。
事实并非如此,鲁迅对中医的仇怨有根有据,且由来已久。
年幼时,不能留下病重的父亲,他们花了钱,付出了心血,毫无保留地相信过中医,却屡屡遇上庸医行骗,耽误了父亲的病情,还拖垮了整个家庭的财政。
至于说鲁迅崇洋媚外,更是无中生有。
鲁迅在父亲去世后,接受了新式学堂的教育,了解到了生物课和医学,再对比从前父亲的药方和药引子,才明白都是无稽之谈。
他因此认定那些名医都是徒有其名,都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与其说鲁迅怪中医无用,不如说他怪庸医无用。
一直到后来,鲁迅去日本学医,很大程度都是源于父亲的病,他想改变庸医误人的局面,救治更多无辜的病人。
再后来弃医从文,不过是选了另一种救人的方式。
所以,鲁迅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轻视中医,崇洋媚外,而是与中医有关的记忆太过痛苦沉重。
父亲的病逝、家族的变故、性格的转变……都成了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那个单薄的少年。
他只是以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身份,进行迟到多年的控诉罢了。
再谈起鲁迅为何总说中医是有意无的骗子,只因为背后藏着他年少无法释怀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