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腹地,南岭山脉巍然耸立,绵延成一道大地的脊梁。而在这片磅礴的山峦褶皱之中,韶关这座城市,如一颗明珠般镶嵌其中,俯瞰可见。
北风起时,韶关南雄梅关古道上的寒意,总比岭南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一些。
在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版图中,如果说广州是广府文化的集大成者,那么韶关便是这条浩荡文脉的滥觞之地。韶关,古称韶州,自古以来就是沟通岭南与中原的交通要冲,也是“岭南文化的重要发祥地”。
至迟在12.9万年前,先民便在此繁衍生息;4000多年前,今韶关地区进入文明时期,成为“岭南迄今所见新石器时代晚期最高等级的聚落”,人们在这里创造出独特的文化。
翻开中国移民史的褶皱,我们发现,韶关不仅是中原文明入粤的重要通道,更是广府民系形成的“文化孵化器”。从唐代名相张九龄开凿梅关古道,到宋元时期珠玑巷的氏族大规模南迁,中原文明的基因正是在此地完成了向岭南地域文化的系统性、关键性嬗变与融合。
中原文明南下的“第一块拼图”
广府文化的形成,本质上是一场由地理区位决定的历史事件。
秦汉以降,横亘的五岭如同一道天然的巨大屏障,将岭南大地长久地隔绝于中原文明的核心辐射区域之外。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此地一度被主流社会视为偏远的化外之境。而真正打破这一格局、实现南北贯通的关键转折点,便定格在了韶关。
唐开元四年(716年),韶州曲江人张九龄主持开凿大庾岭路,拓宽后的“大庾岭道”——即后世所称的“梅关古道”。此举不仅是开通了一条地理上的通道,更是凿开了中原主流文化向岭南倾注的决定性缺口。
有学者指出,梅关古道的开通,使得赣江—北江水系成为连接中原与岭南的“黄金中轴线”。韶关,正是这条中轴线进入广东的“桥头堡”。
在古代以水运为主导的时代,先进的中原农耕技术、儒家伦理和典章制度,沿着北江水道,借由商旅与交通的媒介,持续汇入韶关盆地,并在此地率先实现停驻与深度沉淀。韶关因此成为中原文化向岭南腹地辐射的第一个“文化样板间”。
在这个区域,中原文明的角色并非短暂的文化过客,而是以一种文化强势的姿态,对本土的文化启动了最初步、也是最关键的覆盖、涵化和融合过程。
毋庸置疑,韶关作为“文化储水池”所发挥的先期承接和涵养作用,为后续广府文化在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繁荣,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上游源头和文化动力。
南雄珠玑巷里的“基因重组”
如果说梅关古道提供了中原文明南下的历史通道,那么南雄珠玑巷则承载了广府文化最核心的基因重组与载体塑造。
位于韶关东北部的南雄珠玑古巷,是广府人南迁的起点,也是广府民系溯源的共同原点,被海内外广府族群共同尊崇为文化故里。古巷主街长约一千五百米,如一条青灰色的历史廊道,承载着一百八十多个姓氏的千年记忆。
作为中原移民南迁的关键驿站与聚居中心,数十万先民经此向珠江三角洲散播,奠定了广府地域文化的宗族、农耕与技术基础;同时,客家群体的南迁足迹也在此地留下围屋、山歌等文化印记,使其成为南北文化交汇融合的地理标本。
为何是珠玑巷?历史分析表明,两宋之交,中原战乱引发的士宦大族集体南迁,是主要推动力。他们翻越梅岭后,面对岭南的未知环境与烟瘴威胁,这座位于古道南端、地势平缓的韶关盆地,自然成为了理想的战略性栖息地。
这并非一次短暂的落脚,大量家族在此居住了数代,形成了长达数十年甚至百余年的关键“文化孵化期”。在这段漫长岁月中,北方移民的文化内涵发生了系统性转变:他们适应了岭南的气候与物产,调整了饮食结构;他们的中原方言与本土语言深度杂糅,形成新的语言体系;他们的宗族制度和生活方式根据南方环境进行了地域化调适。
直到南宋末年,当这批已完成地域化适应的移民因战乱或人口压力再次大规模南下珠三角时,他们已完成了从“中原移民”到“广府先民”的身份蜕变。
珠玑巷,实际上是广府民系从“文化胚胎”到“地域民系成型”的关键文化塑造之地。
广府粤语雅言的“底层密码”
语言,是承载文化基因最顽强的活化石。在韶关,我们能够捕捉到广府文化最古老、最接近源头的回响。
语言学界普遍公认,粤语(广府话)保留了大量的中古汉语语音和词汇特征。尤为重要的是,韶关部分地域至今仍存留的方言中,不仅保有粤语老派口音的痕迹,其特定古词汇的运用,与唐宋时期的韵书体系展现出高度契合性。
这种独特的语言现象,强有力地佐证了文化传播的地理层级性:中原的中古雅言率先沿着北江在韶关地区落地生根;随后,随着移民向南大规模迁徙,这种雅言在相对封闭、环境稳定的岭南地理单元中持续演化、最终形成了现代粤语体系。
此外,韶关至今盛行的“采茶戏”、以及其独特的民居建筑风格,皆体现了一种“中原规制”与“岭南变通”相结合的地域美学特征。这种折衷中和、融汇变通的广府文化精神,其最初的形态和基因,早在千年前的韶关地域便已奠定并萌芽。
溯源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历史溯源,是为了更好地擘画未来。
在今天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宏大时代背景下,我们重提“韶关作为广府文化源头”这一命题,其意义在于寻找一种更深层、更具共识性的文化认同与精神纽带。
珠江水长,北江注入,文化的基因亦是如此。广府族群那种开拓进取、务实求变的性格底色,固然来自珠三角的海洋文明浸润,但其最初的坚韧与变通,更深层次地源自先祖在翻越梅岭、驻足韶关时期所经历的文化碰撞与地域化适应。
韶关,不只是广府人的地理原点,更是其精神上的原乡。它代表着一种历经磨砺、南北融合的文化基因,成为广府族群无论走多远都能望得见的“文化来时路”和“精神航标”。
南方+记者 唐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