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半途,死亡总是猝不及防。
2010-2010年春天,沙洲下了几次雨。飞舞的雨滴,总是像在扫描生命的碎片。之后2月4日意外下雪,但雪下的不多,晚上飘了三四个小时。清晨,屋顶、树和草坪披上了一件浅白的礼服,像画中的留白,又像埋伏。不到10点,一切都恢复了,一切都很安静,呼吸着同样的节奏。
在特别& quot探亲假& quot,老金养成了相对固定的生活方式:早上8:30起床,吃完早饭,或者去超市买个菜,或者看书练字。到11:00,帮做午饭的老婆。午饭后,小睡半个小时,然后坐在电脑前写点东西。17: 00左右,运动,举哑铃,做俯卧撑,然后吃饭,洗碗,看电视,洗澡,玩手机,睡觉。这种规律的退休生活模式从春节前就开始了,持续了半个多月。
暮光沉浮未褪,晚风振翅泼墨。老金吃了一碟榨菜,两盆炒菜,喝完了一碗小米粥。晚上喝粥可以让老金胃溃疡的胃舒服一点。收拾完碗筷,老金像往常一样在客厅溜达了十分钟,然后打开电视看新闻。在这段时间里,来自疫区的报道冗长,既让人为不断上升的病例担忧,也让人为每天发生的故事感动。
"非疫区的‘房子’能是什么?身处疫区是最重要的!看着新闻,老金不禁有些感慨。"你觉得无聊的家,是很多人回不去的地方。"
老金年过半百,脸色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显年轻。此前在政府工作,主管民生。任期届满,服从组织安排,调到相对清闲的二线部门。老金退居二线后,除了开会,就是开会;除了研究,就是研究;除了监督,就是监督,做一些看似做了,实际上没必要做的事。很容易放松,但总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你失去了什么?压力。
老金证明了那句话的真实性& quot如果你想毁灭一个人,让他无所事事& quot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发呆中度过了半年之后,我重操20年前的语文老师旧业,像一个独行侠,在寂静的午后或夜晚,在键盘上敲击一些散文、随笔、诗歌。现在看来,这真的是一味解闷的灵丹妙药,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很舒服。
但去年例行体检,两个医生反复检查肝区影像,小声说话,把老金吓坏了。虽然没有确定的结论,但是一个指标极高,高得离谱。在后续的诊断中,三位专家给出了三种不同的结论。幸运的是,专家开的药方都是一样的。老金吃了半年进口药,做了增强CT。他看了医生,没什么新鲜的可说,就没理了。
嘴上说不再理会,心里也不是完全无忧无虑。为了自己的健康,老金一直爱惜自己的生命,生活习惯很有规律,也很健康。尤其是他老婆过了天命之后,越来越注重养生。她不仅合理控制饮食,少吃或不吃油腻食物,还坚持跑步健身,经常要求他& quot遭受& quot一起。偶尔看着自己29岁还没结婚的儿子,老金想听老婆的话,好好锻炼一下。
但是,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条小溪,随时都有被断流的危险。
第一,我36岁的表哥英年早逝。
表哥大学毕业,在企业工作三年后,自己创业,开了一个小服装厂,没日没夜的辛苦工作。在我离开的那天,我因为过度劳累心脏病发作了。老金赶到医院急诊室时,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生命匆匆走到了尽头,带走了全家人的依靠和希望,把所有的痛苦和遗憾留给了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
面对表哥的尸体,老金明白,再多的力气也救不了表哥一口气。擦着眼泪,老金义无反顾地做了一件他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帮死去的表弟穿上新衣服。然后,把遗体运回老家,帮忙办丧事。
送走表哥后,老金好几天没睡觉,那个字& quot死亡& quot占领了大脑的制高点。
半年后,同事老曾也去世了。
老曾是老金多年的同事和朋友。当他被诊断出患有胃癌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肺部。老金得知后赶到医院探望。老曾一见老金,顿时精神一振。在病房里,两人像往常一样聊着天。老金不知道怎么安慰老曾。他考虑再三,委婉地表达了& quot坚强起来& quot,希望能给老曾注入一些直面生死,无所畏惧的正能量。
听了这话,老曾忍住咳嗽,对老金笑了笑。我呆了十天.我一出院.我.我又可以去工作了。"
"你们.你总是努力工作,想着工作。"老金哽咽了。
陪老曾坐了一个小时,看到他咳嗽,感觉有点累。老金起身告别。离开病房的那一刻,我看到老曾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等一会儿。老金浑身一颤,不忍直视。
不到一周,噩耗传来,还未满56岁的老曾已经离开。才过了几天,为什么要走?老金还没想通。每个人都说老人曾经疲惫不堪。
"谁说不是呢?"老金和老曾的同事认识七八年了。老曾当过兵,在南疆某炮兵指挥学院任教官。上世纪90年代初转业时,他被授予少校军衔。人们说& quot无论少校还是中校,在一个地方都是无效的& quot。因为营级以下军官不安排工作,以前都是从零开始,从教学科研人员到大学校长。55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留在了局里。
,干原先分管的那一摊子事。即便是退了二线,老曾依然拼命。凡单位遇到点难事,大伙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他像是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转个不停,直至住院,戛然而止,逃也似地跳出热气腾腾的生活,把人间推到了身后。
告别仪式那天,老金推掉所有的事,送了老曾最后一程。
再然后,便是去年堂兄憾别人世。
妻子的堂兄,退休没几年,被查出患了肝癌。在手术、化疗大半年后,还是在人生的终点站停了下来。
堂兄销售员出身,退休前在国企里任部门经理。退休后,为照顾外孙,迁居女儿、女婿工作的城市。去世之前,老金没能陪伴他左右。听堂嫂讲,堂兄最后一次住院时,预感此次住院的时间可能会长些,便随身带了六七包香烟。按理不能抽烟,但身体已经这样了,堂嫂没有拦着,由着他去。带的烟才抽了半包,在一个深夜,堂兄“咳、咳”几声后,声息全无。
按老家的风俗,堂兄的丧事总共办3天,老金3整夜没睡陪着。五六个一起陪着的兄弟,像是开会,讨论着老人、孩子、教育、就业、楼市……当然,也谈论堂兄,在往事的回味中,笼了一层悲哀的色彩。
堂兄为人正直,待人热忱,能说会道,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是家族的灵魂人物。但凡哪家遇到难事,都会鼎力相助,该出力则出力,该出钱则出钱,从不含糊,从不计较。喜欢热闹的他,每逢春节,都会组织家宴,把老酒注入酒杯,把真情注入酒杯。
老金与堂兄初次见面,是在自己30年前的婚宴上。婚后,老金夫妻俩给长辈们拜年,当拜到妻子的大伯家时,堂兄、堂嫂早已准备了酒菜,留老金两口子吃饭。堂兄的热情和豪爽,让老金一见如故,少了矜持,禁不住劝,三碗黄酒下肚,有了平生第一次醉酒的体验。自此以后,老金与堂兄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因喜欢老金这个堂妹夫,堂兄一有空,便邀老金喝两杯。偶尔路过老金单位,也会到办公室坐坐,聊会家常。
堂兄走后,老金失魂落魄,一个月没有缓过神来。
一个人的生命之书难道都是事先写好的吗?三次生离死别,像被寒潮浸染的三枚树叶,嵌在老金心里,让老金对人生有了深刻的体悟:世上的每一个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
在度过了一个破记录的长假后,从2月6日开始,单位正常上班了。
退二线不等于退休,况且离退休还早着呢,老金还得上班。一上班,老金重启了以往“两点一线”的生活。
吃过晚饭,刚打开电视,茶几上的手机“突、突、突”振动起来——手机开振动,是老金长年会议多养成的习惯。“谁的电话?肯定是骗子。”老金想着,还是按了键接听,耳边传来小林的声音。小林是老金高中同学老林的儿子,前年“五一”结婚,老金还应邀当了证婚人。
“金叔叔,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我不知该怎么说……您知道我爸的事吗?”小林嗫嚅道。
“不知道啊,你爸怎么啦?什么事?”老金顿时紧张起来。
“我爸春节前查出胰腺癌晚期,已住院十多天了。”
“啊!”老金如雷轰顶,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在脑中矗立,“怎么会这样?有没有手术?现在咋样?”
“医生说,癌细胞已转移,没法手术了。”
老金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我明天一早去看你爸。”
“金叔叔,你来前先给我爸打个电话,就当不知道,问他在哪里,不要说我给你打了电话。他的病我们暂时瞒着。”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照顾好你爸啊!”老金挂断电话,任由额头上的汗淌着,坐着叹气。妻子听了通话,大约知道了咋回事,停了手中的活,在老金身旁,默默坐下。
老金和老林当年同班,老林兄弟姐妹多,父母体弱,家境贫寒,还好,没被剥夺上学的权利。两人骨子里都要强,不服输,只是老林身上更多些傲气。为靠读书翻身,两人学习都很刻苦,成绩均名列前茅,论总分,不相上下;论科目,一个语文见长,一个英语厉害。高考发榜,老金上了中文系,老林上了外语系。毕业后,一个教语文,一个教英语。在工作后的十余年间,因各自忙于教书,忙于成家,忙于生儿育女,像陀螺似的转着,两人很少联系。
转眼,时间被表针切割成了记忆。人逾不惑,孩子大了,家庭和事业也就这样了,两人间的来往又渐渐多了起来。每遇节假日,只要老林没什么特别的事,便会向老金等同学发出邀请,来自己家里打打牌,然后一起吃个饭。
每次同学上门,老林都颇当回事,早早准备好了水果和茶水。老林妻子年轻时在企业上班,下岗后自主创业,开了家美容院,经过十多年的打拼,美容院上了档次,有了名气,成了本地的行业翘楚。6年前,老林买了套600多平的别墅,光装修就花了四五百万。去年,又升级做了爷爷。这颇为滋润的中康生活,令同学们艳羡不已。
也许是因为妻子能干,老林在事业上也就没了野心,一门心思教英语、带毕业班。学校几次想提拔他,都被他谢绝了。他常说“一辈子做个老师,没啥不好”。这一说法,让老金心生戚戚,感佩不已。
疫情期间,亲友不见,同学不会。老林与老金已有好久没碰头了。最近的一次碰头是在去年的11月中旬,没见老林有啥异样。以往,无论谁在朋友圈发了什么,两人都会相互点赞。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不见了老林的点赞,老金虽有些纳闷,但没有往坏处想。
这无情的病魔,咋就偏偏找上了老林?
这一夜,老金无法给睡眠提供真实的地址,身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控着,蜷成问号。打捞久远的记忆,冥想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比蓝更蓝的天空吗?一定有比黑更黑的夜晚。
次日,老金早早到了办公室,并没有急着给老林打电话,觉得早打不合适,晚打也不合适,一直坐着发呆。看时间已是8点半了,心想,这时候老林应该吃过了早饭,医生或许也已经查过了病房,便端正身子,抓起手机,拨了老林的电话。
“老林啊,我是老金,好久没联系了,你最近咋样?”老金按小林的吩咐,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老金啊,好久没碰头了,这疫情……我,我……哎,最近生病住院呢。”听老林的声音,不像是病人,让老金有些安慰。
“怎会这样?我马上过来看你。”
“不用,不用……你不用过来,医院管得严,不让进来……”
“我马上过来,我能进来的。”老金不等老林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戴上口罩,急匆匆出了办公室。
以往老金上医院,要么打的去,要么叫人送。因为在白天上医院,无论什么时段,想要找到车位,比登天还难。考虑到疫情期间,医院除急诊等少数科室收治病人外,其余全都停诊,人车不会很多,老金便自己开了车。
天阴阴的,明明是上午,却像是傍晚。空旷的街道,寂寥的树木,再加上那些形单影只、不见表情的行人,让这个季节多了虚拟的成分。空气中一股冷硬的味道。透过玻璃顶棚的光,薄薄一层,洒在地面。医院所在的那条街,两旁的超市、花店一律开着,小吃店、快餐店全都关了门。与往日相比,虽不再拥挤、不再嘈杂,但人流依然像河水那样淌着。有的急匆匆,有的慢吞吞,有的走走停停,像是丢了啥东西。
老金停好车,径直走向住院部——昨晚,小林提供了老林的病床号。
住院部入口处,拉起了几道隔离线,一大群人被挡在外面,有两三个转来转去,试着突破防线。一位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医生,正声嘶力竭、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老金仔细一听,原来,医院昨天出台了新规定,禁止亲友探视病人,只允许一位家属陪伺。前晚在朋友圈听人说,医院又发现了新冠确诊病例,老金并不怎么相信,现在看来,应该不是谣言。
老金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过去凑近医生的耳朵,悄声说:“我跟你们潘院长是朋友,来看一位同学,你……”
医生上下打量一番,见老金儒雅斯文,不像是撒谎,稍稍迟疑片刻,给老金测了体温。老金赶紧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从电梯出来,见病房走廊也拉了警戒线,又有护士守着。
“你干嘛?”老金直往里走,被护士推了出来。
“我看病人。”老金严厉道。
“不让看病人!”女护士杏眼一瞪,更严厉。
僵持一会儿,老金换了口气,讨好地说:“我同学在里边,跟你们潘院长打过招呼了,你通融一下。”
女护士见老金如此低声下气,神情也就松弛下来:“你给里面打电话,你进去,换一个家属出来。”老金给小林打了电话,小林出来,老金跟着进去。女护士看一眼,别过了头。走至走廊尽头,一进门,便见老林躺着,两眼紧盯着门口。
“老林!”老金喊一声,快步走到病床边。“哎呀,你,你……”
老林撇嘴笑笑,试着坐起来,被老金按下:“好久没联系,不知你住院。咋会这样?”
老林没回答老金的问题,叹口气说:“医院管得严,你怎么进来的?”
“这你不管,现在感觉怎样?”老金焦急地问。
“腹部有些疼,东西吃了就吐。”老林回答。
这时,护士进来换液,关照了几句,老林妻子一边向老金说着老林的病情,一边帮老林按揉腹部,说这样感觉会好些。
两个月没见的老林,消瘦了许多,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溢满光泽,占据了小半个脸,看得老金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听老林妻子介绍,她妹妹在医院工作,给老林安排了单人套间。这十多天,一家人都在一起,她睡旁边的空床,儿子睡外面的沙发。一日三餐,老林的姐妹们烧好了送来。大年夜,一家人回家住了一晚。
说话间,老林指使妻子给老金倒茶、削苹果。老金连说“不用、不用”,见老林有些急了,老林妻子说:“你就听他的。”说着背过身去,悄悄走出病房。
聊完病情,老金原本想说“坚强”来着,可话到嘴边,硬是被咽了回去。老金发现,“坚强”与“软弱”其实并不是一组反义词。他就这样默默看着老林,老林也许明白老金想说什么,正了正斜躺的身子,对老金说:“你……你早点回去吧。”
“不,我坐会儿,陪陪你。”老金接着跟老林聊起了小林,说看小林长大,他小时候就特懂事,如今成了家,做了父亲,有了自己的事业,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说到这里,老林的妻子又背过了身去,只是没走出病房。一会儿,转过身来,继续帮老林按揉腹部。
与老林又聊了会儿读书时的往事,怕老林累着,老金起身告辞。
出病房那一刻,两人四目相对,老林那特别明亮的眼神,刀子般刻在了老金的脑中。
回到办公室,老金傻傻坐着,不知不觉,错过了食堂开饭时间。午后时分,整幢楼听不见丝毫与人相关的动静。窗外,春风与树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啾啾啾”“嗟嗟嗟”的鸟鸣声,格外清亮,那节奏,像是在替人类分配时间。
在沙发上躺了半个时辰,老金起来。不知何时降临的阳光,滑过肩旁,洒向屋内。
原本是想写点东西的,因感觉心情烦躁,便打消了念头,找本书看。又因眼花,无法持续。起身踱会步,再伫立窗边,看池塘泛起的清波、看杨柳翠绿的枝叶、看对面马路上驶过的一辆辆汽车、看……霎时,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来,由外而内,遍布全身。
其实,在这退居二线的3年中,老金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连续两天、甚至连续三天接不到一个电话;习惯了一整天,除了送报纸的工勤人员,除了上食堂吃饭,见不到其他人;习惯了外出开会、主动跟人套近乎却遭无视的尴尬;习惯了宅家。
只是今天的孤独感不同往常,尤为强烈。
到第四天上午,老金正打算再去医院看看老林。突然,老林学校的校长打来电话,说老林昨夜走了,现在乡下的老房子办丧,他们上午前去吊唁。
“啊,怎么这么快?!”又一次大大出乎意外。“小林怎么不通知我呢?”老金一边想着,一边与另一位要好的同学老袁通了电话。两人约定了前去吊唁的时间。
挂断电话,老金开车上街,在一家殡葬用品店停了下来。老板见有生意上门,脸眉舒展,笑问:“买些什么?给什么人?”老板嘻皮笑脸的样子让老金很不舒服,像是吃菜时吃到了一根毛发。因而,没好气地说:“买花圈!”
其实,老金也明白,此类用品店,开门便是死人的事,老板只图赚钱,哪管死的是谁。这些年,伴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丧事由简而繁、由俭而奢,大操大办,不断升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链,从业人员越来越多。诸如丧事司仪、哭丧婆、鼓乐手、扎库匠、和尚、道士以及搭棚子的、烧丧饭的、租冰棺的、租殡葬车的、生产销售殡葬用品的……财源茂盛,活得滋润,不再有低人一等的卑微感。
“挽联写什么?”老板见老金生气了,脸上褪了笑意,小声问道。
老金摸摸头,竟然犯了难。这并不奇怪,除几年前给去世的高中语文老师买过一个花圈外,他从未买过第二个,但凡遇到老领导、老同事、老长辈,或是同学、同事、朋友的长辈去世,前往吊唁,仅准备一个塞了钱的信封。
“你说怎么写呢?”老金问老板。老板提了两条参考意见,都被老金否定了。最终按老金的意思,写了这样一行字:沉痛悼念林xx先生。落款:金xx、袁xx敬挽。在老金看来,写“先生”比写“同学”或“老师”,更为贴切,更有内涵,更显尊重。老林忠厚善良,气质儒雅,教艺精湛,为人师表,是个令人尊敬、永远怀念的好先生。
把花圈收拢,塞进车内,斜搭在汽车椅肩上,去了老袁的单位。老袁在门口站着,招呼上车后,开了导航。
老林乡下的老家,老金曾去过一次,是在当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期间。如今,近40年过去了,城市和乡村早已改天换地,面目全非,除了大致的方位,哪还有一丁点印象?
好在老林学校的校长发了定位,一切听导航的。
一路上,来往的车辆,屈指可数,原本川流不息、拥挤不堪的马路陡然宽阔起来。万物阒寂,阴冷的天色一层层裹着,让早春的花儿缩紧了身子,不敢妄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看得见的工厂都紧锁着大门。一户民房,有人推窗倒出半杯茶梗。向东,往北折;向北,往东折;向东,往……在拐了若干个弯后,隐约听到有哀乐声从安立乡野的一排民房中间传来。
“那就是老林家。”坐后座的老袁,身子稍稍前倾,抬手指了指其中的一幢。见前面不好掉头,老金找一空地,停了车。老袁手持花圈,两人一前一后,朝老林家走去。
还没进入棚内,小林和老林妻子得了消息,迎出来向老金、老袁行礼,厚重的悲哀涂满脸颊。老金说一声“节哀啊”,便随娘俩往里走。面对老林面色红润、笑意殷殷、气宇轩昂、西装领带的遗像,老金禁不住鼻子一酸,有些颤抖的身子,像是被时间钉在了原地,竟忘了该做什么。
老袁见状,拉一把老金的胳膊,老金方缓过神来。两人分别给老林磕了头、上了香。老金走到白幛的后面,见老林的遗容,已完全脱离了生前的模样,又一阵悲哀,涌上心头。“老林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老林妻子禁不住嚎啕大哭。“这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没办法……”老金的劝慰,止住了老林妻子的哭声。她尽最大的努力,把眼泪留贮在眼眶,不让它掉下来。
走出灵堂,几人坐下。
“怎么不给叔叔打电话?”老金侧脸问小林。小林带着歉意,回应道:“金叔叔,本来要告诉您的。但村里规定,疫情期间,丧事一律简办,只允许至亲参与,不许通知同学、朋友和亲戚。”
“无论如何,叔叔一定要来的。”县里早就发通告了,老金知道这个规定,便小声应了一句。接着,老金问了问老林走时的情况。老林妻子说,老林临走前,镇痛泵已不起多大作用了,尽管疼得厉害,但他一声不吭,坚强而有尊严。
在旁的老林岳母,对老金哭诉道:“你知道的,我大女婿可是个好女婿啊!年纪轻轻就走了,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不公啊!怎不让我走,把他给留下啊!……”一番哭诉,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抹起了泪。
“您怎能这么说呢?老林走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啊!您老多保重啊!”老金赶紧劝住老人家,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正说话间,老袁手机响了,几位从老袁处得知噩耗的同学,相约下午前来吊唁,问老袁要地图定位。老林这辈子一直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人际关系简单,对外交往不多,除同事、同学外,几乎没有其他朋友。
老金、老袁来时在车上说好了,明天老林遗体火化,两人过来送老林最后一程。当老金把这一打算说出来时,立即遭到了老林妻子、老林哥哥的竭力反对。老林哥哥说,我家兄妹多,村书记今天一大早就跟他敲定了,明天最多只能去10人。老林妻儿、亲戚等,已远超过了10人,我正为此事犯难,希望你们一定理解。
听老林哥哥这么一说,老金、老袁只得作罢。
“哎,老林……”老金不觉心生悲凉。
时近晌午,老林、老袁起身告辞。走出棚子前,老金回头再望一眼老林的遗像。抹一把脸上的悲伤,抹不去心头的伤感。心中默念道,生命竟然如此脆弱,老林才50多岁啊,说走就走了。从此,他又少了一位好友,少了一位同学。在今后的日子里,谁会像老林一样,时不时想起他,给他打个电话呢?若是老金生病了,走了,又有几人会来看望他、给他送最后一程呢?
送老袁到单位,老金回到办公室,坐下,一支接一支抽烟。烟雾缭绕中,失神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老金在沙发上躺下,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紊乱的鼾声中,老金做了个梦。梦中,见马路对面,老林头顶浓密的黑发、身着白色的西服、斜挎蓝色的书包,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老金再怎么死命呼喊,老林就是听不见,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醒来,满身大汗。
那天下午,老金什么事都没做,手上拿一张报纸,翻过来又翻过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厚重的悲哀笼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下班时间到了,老金下楼,驾车出了大门,顶着落日的余晖,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从城北到城南,需经多少条马路、多少处路口,他再熟悉不过——这条路走了有15年。每次停车等红绿灯时,仔细观察过斑马线的男女老少,有的身手矫健,有的行动缓慢;有的神情轻松,有的脸色凝重。老有老的烦忧,少有少的艰辛,即便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也都背负着沉重的课业负担,难得有轻松和快乐的时光。老金曾经想写一篇题为《从城南到城北》的散文,虽酝酿许久,却一直没有动笔,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何原因。
刚进家门,妻子急切地迎了上来,询问老林后事办得咋样。老金把吊唁老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妻子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接连哀叹道:“老林说走就走了,今后,他妻子咋办呢……”
见妻子这样,老金把她搂到怀里,并不吱声,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正在此时,案几上的座机响了,老金走过去一看,是住乡下老家、年已八旬的老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问老金,星期天回不回乡下老家吃午饭?
“要、要、要……”老金想着有两个星期没回老家看父母了,赶紧应和。
编辑:唐糖
题图:《桃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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