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如果洪森是90％亲中，洪玛奈就是85％”？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袁野】
8月7日，柬埔寨国王诺罗敦·西哈莫尼签署王令，任命洪玛奈（又译作洪马内或洪玛耐）为新首相，任期5年。洪玛奈需要在8月22日举行的国民议会赢得信任投票才能正式成为新首相。如果赢得议会信任投票，预计他将在同日宣誓就职。
洪玛奈被任命为柬埔寨新任首相
柬埔寨朝野为此振奋不已。柬埔寨王家科学院秘书长杨博（Yang Peou）认为，这是王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可以预见，在这位‘年轻血液’的领导下，柬埔寨的未来将充满希望。”他补充称：“我们希望洪玛奈的新领导层将为国内外政治提供新的视角。通常情况下，一个新人，即使同在柬埔寨人民党的政治路线内，也会有新的领导风格、方法和策略。”
与此同时，美西方的柬埔寨观察人士们也在引首以望。有关该国未来外交政策的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洪玛奈的西方教育背景尤其引人关注。日本《外交官》网站专栏作家大卫·赫特（David Hutt）就认为，金边可能会利用领导层更迭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重启与西方的关系：
“柬埔寨新首相和年轻内阁（其中一些人曾在美国大学接受教育）的组建，可能会使金边长久以来对西方的不信任得以解冻，也会使西方政府重新审视如何与柬埔寨打交道……西方民主国家准备改变策略，他们愿意放下‘一些人权和民主的理想’，转而采取更加务实的立场，因为崛起中的中国正试图将金边纳入其阵营。”
这是痴心妄想，还是合理的期待？洪玛奈会重置柬埔寨的外交政策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先看看这位新首相的成长历程。
从象牙塔到军营
1977年6月，洪森被迫离开怀孕的妻子，逃往越南。4个月后，也就是1977年10月20日，洪玛奈出生于棉末县（现隶属于磅湛省）的一个村庄。他其实是洪森六个孩子中的次子，他的哥哥洪坎索斯（Hun Kamsoth）于1976年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抱着小洪玛奈在丛林中躲藏了将近两年时间，直到1979年2月，母子二人才前往金边与洪森重逢。因为出生后还从未见过父亲的脸，洪玛奈在见面时竟称呼洪森“叔叔”。
1993年，和平终于降临了柬埔寨。当年，该国在联合国主持下举行大选，洪森出任副首相和柬埔寨王家军联合总司令，洪玛奈当时正在金边中学读书，是班上的尖子生，数学成绩尤其出色。1995年，洪玛奈加入柬埔寨军队，随后被送往美国西点军校，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该校学习的柬埔寨人，也是该届900多名学生中，仅有的不到10名非美国籍学生之一。
洪玛奈于1999年在美国西点军校毕业
他在2003年告诉他父亲的传记作者蔡速卜（Chhay Sophal），他起初在用英语交流方面很吃力，而且对欺凌等文化现象感到困惑。曾与洪玛奈当过两年室友的凯文·詹姆斯（Kevin James）回忆说，洪玛奈“是个善良体贴的室友”，“他没有招惹过任何麻烦，还容忍我在房间里抽烟”。詹姆斯现在是美军101空降师的一名中校。
洪玛奈从小就被寄予厚望。1996年，还在西点读书的他在接受《金边邮报》采访时说，父亲曾对他说：“如果我不在了，你要继续前进。”洪玛奈说，他希望帮助“加强军队”和“重建国家”。他与一位著名政治家的女儿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从西点军校毕业后，洪玛奈前往纽约大学深造，于2002年获得经济学硕士学位，论文探讨的是柬埔寨的土地改革。他在世界银行实习，期间被派往刚果。这之后，他前往英国，在布里斯托大学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生导师乔纳森·坦普尔说，“他是个能干的学生，总是彬彬有礼，勤奋刻苦。直到他学业有成，我才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
2008年，洪玛奈走出了象牙塔。当年6月，柬埔寨与泰国在柏威夏寺附近发生了领土争端，进而引发了军事冲突。洪玛奈被派上前线，指挥柏威夏寺的柬埔寨军队。2011年紧张局势再度爆发，洪玛奈再次前往一线，在交火之后，他也参与了各国折冲下的谈判，争取到了联合国最后的决议，将这片有争议的领土还给了柬埔寨。
这是洪玛奈获得世人关注的起点。当时负责太平洋地区美军的美国海军上将罗伯特·威拉德（Robert Willard）告诉美国国会一个委员会，洪森将洪玛奈派往柏威夏，似乎是为了培养“接班人”。“这次冲突为洪玛奈树立了军事领袖和英雄的形象，他在外部威胁面前捍卫了国家主权。”威拉德对委员会说。
此后，洪玛奈在军界不断晋升，领导了父亲的保镖部队、柬埔寨反恐特种部队，进而成为柬埔寨王家军副总司令兼陆军司令，并在今年被授予四星上将军衔。外交消息人士称，洪玛奈在普通士兵中“确实很受欢迎”。
2023年4月20日，洪玛奈被授予陆军四星将军军衔
近年来，洪玛奈的重心逐渐转向政界。2015年，他进入了柬埔寨人民党中央常委会，开始领导为柬埔寨在海外争取支持的工作。2020年，他出任柬埔寨人民党青年运动主席，并开始定期发表公开演讲。观察人士认为，他的演讲风格和内容都与父亲如出一辙：例如，他在2015年告诉美国广播公司，柬埔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和平、稳定与安全。
“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是个不同的人”
2003年，洪玛奈曾对蔡速卜说，他欣赏美国文化的许多方面——人们拥有“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的自由和机会”、“对多样性的宽容”，还会“从不同的角度和视角看问题”。
不过他还说，一个国家需要有起码的发展水平，民主才能发挥作用，否则很容易被金钱所操纵。
蔡速卜最近向《华盛顿邮报》表示，洪玛奈的外交政策将遵循柬人党的方针，即在维持已建立的联盟的同时，欢迎新的联盟关系。蔡速卜表示：“当一位来自人民党的新首相上台时，他必须遵循党的路线。柬埔寨的外交政策是中立和不结盟，与现任政府的指令没有什么不同。”
他补充说，无论一个人在哪个国家接受了教育，他所学到的知识都并不一定全部适用于另一个国家，还必须考虑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传统等因素。
柬埔寨王家科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金平（Kin Phea）强调，接受过国内外教育的领导人可以从中获得指导其工作的科学知识。然而，他们所受的教育，无论是基础教育还是高等教育，都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政策方向。他指出，只有适用于柬埔寨国情的有效理论和科学知识才会被采用。
“无论洪玛奈在哪里接受教育，柬埔寨的外交政策都必须以国家战略利益为重。这包括维护和平与安全，发展、提高国家在国际舞台上的声望，以及促进柬埔寨在地区和国际上的作用。”金平说。
洪玛奈一再表示，他的内政外交政策都将是对父亲的延续。在7月23日的社交媒体帖子中，他强调：领导一个国家需要优先考虑国家利益，并将人民放在所有决策的核心位置，即使这种做法会让其他人不高兴。
7月7日，他还在推特上深情地回应了父亲的一条推文，承诺将致力于柬埔寨人民的福祉。
洪森在推特上写道：“我的儿子，当你成为首相后，你必须竭尽全力保护和平，确保王国的持续发展和我们同胞的福祉。”洪玛奈在回复中说：“我将永远铭记您的建议，并将在任何情况下都按照您的建议行事。”
尽管已经进行了如此明确的政策宣示，一些人还是抱有希望，毕竟柬埔寨新内阁中拥有西方学历的并不只有洪玛奈一人。例如：
据称将代替其父狄班亲王出任国防部长的狄西哈（Tea Seiha，现任暹粒省长），在法国完成了高中和大学教育，并曾就读于圣西尔军校；
即将担任外长的索真达索披（Sok Chenda Sophea，现任柬埔寨发展委员会主席）毕业于法国艾克斯-马赛大学；
即将担任环境部长的赛森安（Sophalleth Eang）毕业于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
新任农村规划部长蔡瑞森（Chhay Rithysen）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
有望成为公务员部长的洪玛尼（Hun Many），也就是洪森的三子，在法国接受中学教育，拥有纽约霍夫斯特拉大学的政治学学士学位，以及美国国防大学的战略军事安全硕士学位。
除了这些新面孔，留任的内阁成员中也不乏海归。司法部长高勒和农林渔业部长德迪那都拥有法国名校的文凭。事实上，据洪森自己透露，将近一半的新内阁成员拥有博士学位——考虑到柬埔寨高等教育的发展水平，这些成员不太可能是在柬国国内拨的穗。
2023年8月10日，洪玛奈携新阁员集体亮相
因此，西方有充分的理由对“柬埔寨的新面孔”保持兴趣。为了同他们打交道，一些国家已经开始对外交团队进行调整：现任美国大使帕特里克·墨菲（W Patrick Murphy）预计将在其提名的接任者获得参议院确认后立即离任，时间可能在今年年底之前；欧盟驻金边大使卡门·莫雷诺（Carmen Moreno）也即将离任，她将于9月初由现任欧盟驻东南亚国家联盟大使伊戈尔·德里斯曼斯（Igor Driesmans）接替。日本、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大使则刚到任不久。
西方也相信，柬埔寨有充分的理由抛出橄榄枝。金边的许多官员已经认识到，柬埔寨必须实现贸易和投资联系的多样化，不能再过分依赖一国；吸引外来投资是柬埔寨新政府的首要目标，而西方对此一直饶有兴趣。自2021年以来，欧盟的贷款机构——欧洲投资银行已经增加了在柬埔寨的支出。美国-东盟商务理事会的主席泰德·奥西乌斯（Ted Osius）则兴高采烈地告诉路透社，“我们希望能接待（洪玛奈），看看华盛顿和金边之间是否有办法开启新的篇章”。
“这不会是一个全新的篇章，但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是个不同的人。因此，也许这里会有一些机会。”奥西乌斯说。
奥西乌斯正在纽约筹备盛大的酒店招待会。柬埔寨政府已经宣布，洪玛奈将出席9月的联合国大会，并在会后会见有意在柬投资的美国公司高管。
“他（洪玛奈）感兴趣的是如何让更多的投资进入金边，如何提升金边的品牌，提升金边在国际投资者心目中的形象。”理事会前主席安东尼·加利亚诺（Anthony Galliano）说。
“如果洪森是90％亲中，那洪玛奈就是85％”
当然，即使是最乐观的西方评论家，也没指望金边会对外交政策进行重大调整。
屋伟烈（Ou Virak）是金边智库“未来论坛”的主席，谷歌给他的头衔是“人权护卫者”。他表示，柬埔寨将迎来领导层的“代际更替”，这可能会为柬埔寨的外交开启一段“蜜月期”，但他补充说，如果人们期望柬埔寨会“迅速脱离中国”，那他们将大失所望。
“中国仍然是柬埔寨的主要支持者，柬埔寨的主要超级大国伙伴，”他说。“因此，我认为（柬）向西方的任何示好都将是有限的，因为你不能疏远你的主要支持者。”他说，金边与西方和解，即使发生，也将是“形式大于内容”，“而且可能是昙花一现”。
新加坡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约翰·布拉德福德（John Bradford）也认为，洪玛奈的教育背景“让西方一些人燃起了希望，认为他可能会带来政治变革，但考虑到中国对柬埔寨的战略和经济重要性，要在这个拥有1650万人口的东南亚国家重新获得影响力，西方仍需努力。”
布拉德福德还指出，领导人的教育背景和个人经历并不总是会直接影响其领导风格或政治立场。他举例说，朝鲜领导人金正恩曾在瑞士接受教育，但他的领导决策与瑞士的价值观并不一致。
曾任《金边邮报》记者的澳大利亚媒体人塞巴斯蒂安·斯特兰吉奥（Sebastian Strangio）也这样认为。他在《外交官》写道，柬埔寨政治、商业和军事精英的利益都已经与中国“深度绑定”，“这个权力体系能否延续下去，关键在于（洪玛奈）能否保持增长，以维持他父亲建立起来的精英赞助体系，而现在这个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中国投资支撑的。”
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名誉教授卡莱尔·塞耶（Carl Thayer）的观点更加直接。他预计，柬埔寨内阁的高级部长们也将把他们的职位交给自己的儿子，以确保柬埔寨的政治阶层、商界精英以及金边与北京的紧密关系保持不变。
“如果洪森有90％的亲中倾向，那么洪玛奈的亲中倾向可能会在85％左右。”塞耶说。
“铁杆朋友将继续为后代所绽放”
如果国际关系专家和学者想研究一个小国在瞬息万变的地缘政治格局中的外交策略，那么柬埔寨是个理想的案例。洪森有着俾斯麦那种“同时玩8个球”的技艺和手腕，新首相洪玛奈又如何呢？
很明显，如何处理同西方，尤其是美国和西欧的关系，将是洪玛奈在外交领域面临的最大挑战。作为一个追求独立自主外交的发展中小国，应当承认，适当修复同美西方的关系是符合柬埔寨国家利益的，洪玛奈也有这样做的能力。他的教育背景毕竟有助于提升他在西方的形象，9月的联合国大会也给了他一个向国际社会介绍自己的绝佳机会。在纽约期间，他还计划与多个西方国家举行双边会议，这将为他提供更多介绍自己的机会。
但赢得欧洲的支持并非易事，因为涉及贸易、劳工和人权的问题由来已久。布鲁塞尔甚至制裁了柬埔寨，取消了一些贸易特权。至于美国愿意拿出几分诚意，更完全是未知数。早在2020年，洪玛奈就陪同父亲会见了中国最高领导人，去年，他还会见了柬埔寨的主要援助国——日本的首相岸田文雄。相比之下，根据洛伊研究所的分析，他与美国领导层几乎没有接触。
周边局势相较之下就要乐观不少，这主要得益于乃父的遗产。无疑，柬埔寨的外交政策将继续关注对其经济和政治安全影响最大的国家之一，即越南。由于地理位置和意识形态上的接近，河内过去和现在都在影响着金边的外交立场，也同样将金边视为重要的战略盟友和兄弟国家。在洪森的领导下，柬埔寨很好地处理了与越南的关系，他的儿子也将继承这一宝贵传统。
与泰国的关系同样重要，因为两国之间有着悠久的文化和历史关系。过去的这几年堪称泰柬关系的“黄金时期”，和平与安宁终于取代了21世纪初此起彼伏的边境冲突和外交争端。此外，洪玛奈在泰国也有许多朋友，其中一些人在政坛上颇具影响力。（值得一提的是，8月5日，泰国前总理他信和英拉就出席了洪森的71岁生日宴会。）如果能结束两国在石油和天然气区块谈判中的僵局，柬埔寨将在能源生产和整体经济发展方面获得巨大的推动力。
虽然是最后加入东盟的国家之一，但该集团在帮助金边融入地区和国际社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洪森的领导下，柬埔寨利用东盟有效地保护了本国免受更发达的敌对国家的恐吓，同时促进了柬埔寨的主权。在洪玛奈的领导下，这一趋势将继续下去，预计洪玛奈将加强柬埔寨在东盟中的作用，尤其是在安全和经济外交方面。
日本是柬埔寨最早、也最大方的援助来源国之一，因此东京在金边的外交政策中占有特殊地位。柬埔寨邀请日本，而非其他国家的舰只首先访问云壤海军基地（Ream Naval Base），就证明了这一点。今年12月，洪玛奈将与其他东盟领导人一起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东盟-日本特别峰会，以纪念双方建交50周年。峰会的主题甚至有些肉麻：“黄金友情-黄金机会”。
所有双边关系中最稳固的，还是对华关系。同老一辈一样，新时代的柬中友好也是建立在领导人们的深厚友谊之上：
早在2017年，洪玛奈就曾带领柬人党青年干部考察团来华。
2020年2月，武汉疫情最紧急的时候，洪玛奈随父亲洪森来到中国。《高棉时报》评论道：“两国年轻一代领导人之间的联系、以及信任的建立，对于未来的双边友谊和伙伴关系至关重要。洪森先生发出了明确的信号，即铁杆朋友将继续为后代所绽放。”
2021年2月10日，柬埔寨在金边多家医院正式启动中国新冠疫苗的接种工作，洪玛奈成为当天首批接种中国疫苗的人之一，他感谢中国在柬防疫困难时伸出援手，并表示对中国疫苗“非常有信心”。
2022年1月18日，在接收到中国大使馆向柬埔寨王家军捐赠的新一批抗疫物资后，洪玛奈表示，柬中是全面战略合作伙伴，衷心感谢中方一直以来对柬方提供的资金、物资和技术援助，特别是对柬抗疫工作的大力支持。
洪玛奈当时还强调，老一辈缔造的友谊和信任牢不可破，将继续传承和发扬，柬中友好合作关系将不断向前发展。
2022年8月，洪森在金边会见了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据柬媒报道，柬埔寨首相助理部长高金焕（Kao Kim Hourn）称，洪森在会谈时表示，柬方已作出安排，确保柬中关系在接班人的领导下保持稳固，不会有任何变化。高金焕还称，王毅外长表示，中方将继续大力支持柬埔寨人民党的未来接班人，这是加深中国和柬埔寨友好关系的关键。
根据高金焕的说法，王毅外长不仅宣布将继续支持柬埔寨的接班人，还对洪玛奈的领导能力表示赞赏。“他（王毅）指出，洪玛奈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成熟和富有远见。”
今年2月9日至11日，洪森再次对中国进行了正式访问，随行的同样有洪玛奈。
2023年2月10日洪森及洪玛奈访华
8月10日至13日，王毅外长访问新加坡、马来西亚及柬埔寨。目前，中柬正积极构建高质量、高水平、高标准的新时代中柬命运共同体。中方期待通过此访，推进中柬命运共同体建设走深走实，深化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推动双边关系不断迈上新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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