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暂停键》剧照
当爱情电影不再聚焦“原来你在这儿”的真命天子叙事后,是否还能在一地琐事中找到落脚之所?挪威电影《爱的暂停键》尝试回答了这个问题。
开头几分钟以玛丽亚和西格蒙德甜蜜的恋爱故事拉开序幕,幕布后不为人知的七年转眼而过。电影的舞台上再次亮起灯光,我们看到女主角玛丽亚在超市里采购濒临崩溃的场景:刷不开的信用卡,在一旁玩闹的两个孩子,回家后与前夫所生的孩子对她满是无视、责备与谩骂。被生活拖垮的玛丽亚不仅无法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事业,还在日益堆积的不满中止不住地爆发情绪。
转折点在与丈夫西格蒙德的离婚咨询中出现。当西格蒙德选择逃避婚姻中出现的问题,希望获得空间自己思考的时候,玛丽亚单独面对一个此前未涉足过,却也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话题一步步逼近一个更加隐秘的话题:“爱”如何可能?
上世纪五十年代,美籍德裔社会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同样在爱的门前徘徊。流行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则,围绕欲望、竞争与征服展开,而弗洛姆在1956年出版的《爱的艺术》(The Art of Loving)中提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他将爱视为一种需要长期培养的能力,甚至艺术,只有人格成熟的个体才能够真正具备爱的能力。
只谈情不说爱
在多数的银幕勾画中,浪漫爱成为以肾上腺素主导的一种冲动反应。爱的降临是临时的,甚至是突兀的。这种“爱情神话”甚至成为许多年轻男女的心理范本。在英国时尚杂志《红》总监娜塔莎·伦恩(Natasha Lunn)的《爱的对谈:如何寻找爱、维系爱、告别爱》(Conversation on Love)中,伦恩在采访临床心理学家弗兰克·塔利斯(Frank Tallis)时发现:“我们寻找‘化学反应’或‘直觉’这样的词,因为我们找不到感受的确凿根基——没有善意、关怀或联结,只有磁性吸引。”
抛开真实的了解与尊重,爱的“磁场”中只剩下持久的动荡。
在《爱的暂停键》开头,玛丽亚回忆起七年前与西格蒙德的初次相遇。她自信主动,有对爱情的野心,制造与西格蒙德的偶遇,毫不避讳与西格蒙德眼神的对视。他们随即落入爱河。
《爱的暂停键》剧照
七年之后,当一切被按下暂停键,我们得以窥见导演莉莉娅·英戈尔夫斯多蒂尔所说的“不够讨人喜欢”的玛丽亚:她敏感压抑,频繁陷入和西格蒙德、女儿的争吵。
在被导演莉莉娅称作“开门之戏”的镜头中,观众通过“活着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回溯到暂停键被轻轻摁下的那一刻。西格蒙德出差回来,玛丽亚在厨房操劳——她掩饰着自己重新见到西格蒙德的愉快,又厌恶这段把持家责任都积压在自己头上的关系。
一开始的几分钟,没有什么异样:西格蒙德拿过锅和抹布不经意地擦拭着,开始聊自己出差时候的见闻,玛丽亚背对着她,微表情里暗示着积攒的怒火。就像伦恩说的,在一段关系中不诚实,如同拧盖子但螺纹不吻合一样,别人都觉得一切如常,只有你自己知道那种“生涩”的感觉。一切实际上并不和谐,两个人都在暗暗较劲。在某些侧面,观众仿佛可以看到《好东西》中的王铁梅,陌生人的敌意夹杂着对友情和亲情的怀疑一并而来。在天台,那个无助的铁梅或许也能够与玛丽亚感同身受。
《好东西》剧照
荷兰人类学学者安玛莉·摩尔(Annemarrie Mol)在《照护的逻辑:比赋予病患选择更重要的事》中点明了“一时的选择”在“自由社会”潜在的危险性。许多社会学家发现,人们的选择往往趋于相似。在一个以商品交换为交往底层逻辑的社会中,“让大家渴望选择,投资心力来做选择,其实是种规训的手段”。“选择”代替“照护”成为刺激人得以继续生活的一大因子。事实上,选择是适宜的,只要它没有蒙蔽人们看到之后的繁絮,而以为一切都能一劳永逸。
《爱的暂停键》剧照
在中国银幕同期上映的《关于约会的一切》被影迷誉为“约会版头脑特工队”,观众得以通过电影这把手术刀进入男女主角的大脑后台,通过几个人格实时观察男女主角在约会现场的攻守进退。导演保罗·杰诺维塞在与中国观众的交流中特别强调,其实《关于约会的一切》并不能严格算作“头脑特工队”,因为“头脑特工队”处理的是情绪,而导演希望展现的是,爱的发展依靠的是一个缜密的取舍过程,理性、浪漫、冲动与疯狂需要彼此劝说,彼此合作。
《关于约会的一切》剧照
在弗洛姆的叙说中,为了证明资本主义以及消费的正当合理性,必须通过各种方式来验证“人在本性上是竞争的,是彼此敌对的”。弗洛伊德的早期理论恰恰认同欲望是驱使人去与人交往接触的最大动力。也是因为这样,弗洛姆总结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道:“他们的精神分析品牌已经变成了社会的迎合者,并没有设法提出会让当代社会受到批判的心理学问题。”
在家庭的横截面上,爱的相处被进一步异化成为竞争,维度是多面的。男女分工内嵌在社会分工的腐朽传统中,成为无望的零和游戏。要知道,游戏的筹码本就沉重,还需要遵循规则以此不断攻击自身,伤害他人,这会让每颗棋子都精疲力竭,濒临崩溃。
未来来得及
这样的家庭并不是个例,而是时代的一块切片。银幕上,我们看到了玛丽亚的母亲——一位同样离异,一人带大两个小孩的女性。在她们篇幅不长的相处当中,却处处有让人觉得不对劲的细节。母亲迎接突然来到家中的玛丽亚,关心了她的情感状况,最后的一句嘱咐是:你很坚强,和我一样。
玛丽亚给她带了茶作为礼物,母亲却面露难色——她现在不喜欢喝茶了,牙齿会变黄。来到餐桌边,玛丽亚随意挑选了座位。母亲反问着,劝她坐在她小时候坐的位置。回忆起曾经照顾玛丽亚姐弟俩的画面,母亲说玛丽亚从小就像女王一样坐在那里,而自己却像仆人。母亲的口吻并不幽默,在严肃中透出一丝无力的嘲弄,像是既已接受了事实,却忍不住翻出陈年往事来证明一些什么,或是牺牲,或是不甘。
《爱的暂停键》剧照
玛丽亚似乎在这场简短的对话中得出了她过去几十年没有触达的真相:对于付出爱,母亲并不心甘情愿,甚至把这种付出当成一种自我的掠夺。这样的模式也于无形之中在玛丽亚与女儿阿尔玛的关系当中得到复刻。阿尔玛浑身是刺,并不快乐,她的坚强与锋芒像是一种无奈的伪装。玛丽亚则习惯在母女关系中顺从与隐身,也无形中丧失了给予爱的能力。
在《爱的艺术》中,弗洛姆认为给予是爱人能力的最高表现,“在给予行为中,我体验到我的强壮、我的丰饶和我的能力”,“我体验到我自己生气勃勃,因之欣喜万分”。在竞争高度激烈的现代社会,“给予”这一动作本身似乎被赋予权力的意味,在某些侧面,又与“妥协”和“让步”捆绑,这让它本身的意涵变得矛盾。但在弗洛姆看来,给予爱仅仅是因为自身的丰满,而使给予不至于与被掠夺等同。
对给予的患得患失,必然带来焦虑,即使一个人可以假装表面风平浪静。这种隐形的焦虑将悄然进入交往的各个环节,尤其像病毒一样侵占孩子脆弱的人格底色。弗洛姆认为,自然平和的父母爱有助于孩子成为“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这并不意味着继承父亲或母亲的特质,而是指将父母爱转化成为个人力量,在仰仗自身的情况下,规定自己的所作所为,让爱成为无法被剥夺的个人信仰。
因为双方都缺乏体验“父母爱”的经历,玛丽亚和阿尔玛的母女关系陷入一种僵持的状态。一方面,阿尔玛是学校里表现出众的好学生,什么事情都无需过问,阿尔玛都能自己解决,母女两人可以做到相安无事。另一方面,阿尔玛对突然出现在学校里的玛丽亚感到嫌弃甚至厌恶,直接“指控”玛丽亚“不配做一个妈妈”,母女二人相看两厌。
双方聚集在一个有第三方的场景时,矛盾变得更加隐秘而疼痛。在与学校老师的对谈中,玛丽亚夸赞女儿的作业都及时完成,从不要她的帮忙,阿尔玛却无法从这些赞扬中获得肯定的价值,她听到的是玛丽亚情感上的逃避和自己的脆弱。两个极度自律却压抑的人,在最亲密的距离,却因为各自的坚强伪装,迟迟无法拥抱对方。
放不过自己
归根结底,爱是关乎每一个人本身的。在历史的变幻中,“爱自己”和“爱他人”似乎逐渐发展成为一对矛盾体,“爱自己”和“自私”之间似乎画上等号。弗洛姆由此发问,“自私”是否已经在现代发展成为一种“自爱”的变体?但他在现实中观察到,从“自私”中,人们并没有学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具备理智、情绪和感性的个人来看待”,而是为了适应社会赋予的角色而甘愿成为附属品。因此,在这个前提下,“爱自己”似乎成为一条遵循社会大潮流而提升自己各项价值的口号,而展陈柜之后贴满标签的易碎品无法得到真正的弥合与修补。
自爱的母题从未停止演绎,始终与时代关于爱的理解交织在一起。十九世纪,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曾说:“我有一个天生的内在珍宝。”到二十世纪中叶的美国,二战后文化的不安促使社会转向。媒体一边大肆制造家庭不幸的舆论以谴责女性母职的缺位,又同时敦促在工厂岗位上的女性重新返回家庭,成为潜在消费者以推动经济重建。这催生出1943年美国黑白电影《简·爱》在文本上的巨大改编,“内在珍宝”与母职和顺从的品行强绑定,罗切斯特先生的庄园以及电影中新加入的牧师形象成为简的精神庇护所,安全和稳定在彼时成为爱的同义词。
《简·爱》剧照
在当下极速转型的社会里,女性可能再次面临这个概念上的问题:我的“内在珍宝”到底是什么?如果无法确定它,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和爱自己?玛丽亚站在镜子前,同时也是面对我们,先是扭捏地说出“你其实挺好的”,又躲到镜头不可及的地方,回避与自己的对望时,她可能才突然意识到,像加缪在《重返提帕萨》里曾说的那样,“不被爱仅仅意味着不走运,丝毫不去爱则意味着苦难”,而在我们“为正义而长期奔走”的路上,最终“耗尽了孕育正义的爱”。
这段长镜头的最后,玛丽亚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的真实需要,在泪水和微笑的陪伴下,与自己的灵魂和解拥抱。在电影中,这种重新发现自我和关怀自我的转向可能只被呈现为几次心理咨询的成果,显得格外轻巧。但实际上,玛丽亚为此走过了七年,更是在这短短几句独白中对抗此前一生累积的认知。
遵循弗洛姆对于爱的基本理解,爱并不是与某个特定的人绑定的一种关系,爱揭示的是“一个人与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联系性”。第二天,玛丽亚从公寓洁净的床上醒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在这之后,她与阿尔玛、西格蒙德的关系都获得了改善的契机。
她迎来了自己平静而又幸福的一天。
《爱的暂停键》路演照
自爱是一个无法证伪的命题,它神秘,无法测量。但就如弗洛姆所说的那样,人少不了一些“理性的信仰”:相信这一个“瞻望”是值得追求的目标,相信一个假设是一个可信的命题,在一个理论的有效性获得普遍承认之前,相信其为有效。当来自他人的压倒性权威力量潮涌而来,依然可以相信自己的无限爱意。当一个人的“内在珍宝”还无处定义的时候,依然相信“它能使我活下去”。
所以,亲爱的,无论何时何地,你值得拥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