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1日，公安部首席大陈世贤正在家中整理电脑上最新收集到的法医文献，快到中午要吃午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湖北省公安厅副厅长尚武：“陈教授，我们这里有个急事，是石首的案子，请您务必来一趟。”

尚武

“怎么这么着急？”陈世贤纳闷道。

“来了再谈吧，目前正需要您这样的大专家出马，非常需要，请务必尽快出发，最好连夜赶到这里！”尚武在电话里显得火急火燎。

“既然这样，我马上出发，但要经部里刑侦局同意。”

“您能来我就放心了，刑侦局那里我去说，您尽快出发就是！”

不一会儿，公安部刑侦局把电话打到陈世贤家中，告诉他在家等候就好，有车来接他去机场。

……

6月21日傍晚，陈世贤飞到武汉，用过晚饭后马不停蹄地于半夜赶到荆州，休息一晚上后于6月22日8时左右赶到石首，尚武副厅长亲自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等待，双方汇合后立即赶往事发现场。在途中，尚武简单地向陈世贤介绍了案件的情况。

6月17日20时30分，石首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接到报案：在笔架山办事处东岳山路永隆大酒店门前发现一具男尸，现场已经被封锁，请求派员勘验现场。石首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刑侦、技术人员和法医于20时55分赶到现场并立即开展工作。

死者仰面躺在距离酒店正门1.2米处，上穿一件黄白条纹的短袖T恤衫，下身穿黑色长裤，赤着脚，拖鞋掉落在一边。

报案人声称：她打着伞（当时下着大雨）经过永隆大酒店门前时，感觉手中的雨伞晃动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碰到了，于是让她转身查看，就看见一个人躺在身后的地上，当时因为雨下得很大，雨点掉落地面的声音很响，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听到明显的落地的声音。

附近的住户和店铺里有人表示自己听到了很轻的“嘭”的一声，但没有人看到人是怎么掉落下来的。

随后有几个人过去将坠落的男人抬到永隆大酒店的正门前，然后叫了110和120，一开始这人还有急促的呼吸，但片刻就没了呼吸，120到来之前人就已经没气了。

石首市公安局的法医初步检查，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致命性机械性损伤，认为尸表情况不符合高坠特征。

……

经走访调查，死者确定为时年24岁的永隆大酒店厨师涂某，平时吃住就在酒店里，宿舍在酒店的六楼也是最高的一层。从外看，除了酒店六楼有一处临街窗户是开着的，其余的窗户都是关闭的。

涂某生前遗照

楼内各楼层经检查都没有异常情况，楼梯上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血迹或者脚印，六楼最东边涂某的宿舍门是锁着的，请工作人员将门打开后发现屋内陈设整齐，涂某睡觉的床铺床头的枕头西侧摆放着一部黑色的手机，经确认这部手机就是涂某的。

经过搜查，侦查员在房间内搜出一张写在移动公司缴费单背面、字迹十分潦草的遗书：“亲爱的爸爸妈妈，儿子在这里对您们说声不孝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好像有个阴影一直在缠着我不放，可能这是我的命吧。我存的那点钱您们拿出用，就当我对您二老的一点小小补偿吧，儿子欠您们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了。还有哥，我们只能来世做兄弟了，爸爸妈妈就交给你了，请原谅弟弟这样不辞而别。希望你好好把事业做大。好了就这样吧。不孝儿子在此对父母叩头。”

涂某手写的遗书

经查实，开窗的房间位于六楼临街南侧的一间空房，房间内临街中部的窗户呈开启状，窗台处没有发现任何脚印或者手印，房内没有任何足迹，酒店方面反映这间房空关了很久了，一直没有人住过。酒店的其他房间也经过查验，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一个多小时后，勘查还在进行中时，涂某的父母、哥哥以及其他亲属赶到现场，他们表示涂某年初才来永隆大酒店当厨师，才四个月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然而从始至终，永隆大酒店方面始终没有人出面向家属说明情况，引起了家属的愤怒，他们先是拒绝殡仪馆把涂某拉走，然后砸开了酒店的大门，将涂某的尸体抬进了酒店大堂，引来大量人员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尤其是听家属说酒店始终不出面以及怀疑涂某是被酒店方面逼死后更是群情激愤，嚷嚷着要酒店给个说法。

警方眼看人越聚越多，现场秩序大有失控征兆，于是要求涂某家属同意殡仪馆先将尸体拉走，但涂家坚持涂某的死因还没搞清楚，尸体坚决不能运走。警方告诉涂某家属：死者宿舍里留有遗书，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痕迹，死因系跳楼自杀。但涂家坚持认为此前涂某没有任何要自杀的迹象，没有自杀的理由，且遗书字迹潦草，又没有涂某的签名，怀疑是伪造的，况且要是从六楼跳下来，身上怎么可能没有明显伤痕？另外涂家人还拒绝了警方的法医解剖涂某的尸体，因此局面就这么僵住了。

为了防止尸体腐烂，警方通过民政局调来一台冰箱，经反复做家属工作终于让涂某家属同意先将遗体放入冰箱冷冻起来，不然这么热的天要是腐烂了就不好了。

那份遗书经过笔迹专家比对涂某平时写字字迹样本的鉴定，确定系涂某本人所写，对此涂某的家属表示接受这个结果，但质疑字迹如此潦草，可能是被人逼迫下写的。

而此时，酒店以及附近地区已经聚集了两三万人，而且谣言也开始传开——

“死者是生前被人活活虐待打死，再从3楼抛下。”

“死者头上被钉进了钉子，下体被捏碎。”

“那些当官的在饭店里吃喝嫖赌。”

“前段时间还从酒店挖出两具尸体。”

疯传的留言最终引发了群体性事件：警车和殡仪馆的车辆来运送尸体结果被人群阻挡，永隆大酒店被人纵火而烧得面目全非，赶到现场的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遭到石块和啤酒瓶的袭击——

互联网上甚至将这场群体性事件称作为“石首战争”（具体过程请自行百度）。

此事惊动了中央，在中央的指示下，从邻近省份调动了数千名武警赶赴石首支援，湖北省以及荆州市的主要领导紧急赶往石首，协调督办事件的处置。6月20日晚，石首的局势得到控制。

6月21日凌晨5时，涂家人终于同意将涂某的尸体运到殡仪馆，有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权威法医专家进行尸检，主检法医是同济医学院司法鉴定所主任、法医学系副主任、主任法医师陈晓瑞教授和湖北省公安厅主任法医师刘军训法医。

经过三个小时的解剖尸检，报告如下：内脏有破裂但出血不多，不能排除死后受伤的可能；颅内没有出血，死因尚不能确定；肢体没有骨折，说高坠没有依据。陈晓瑞考虑是否是脑干出血，如要查明这点需要做病理切片，这要等20天才能出报告。涂家人同意做病理切片，愿意等这二十天。

然而，湖北省公安厅并不想等这二十天，因为石首的局势刚刚稳定下来，涂某的死因迟迟没有一个结果，这二十天里万一又有人搅动，很可能死灰复燃。于是尚武提议请公安部的刑侦专家和法医专家来处理此事，而这个法医专家自然而然的就是陈世贤。

陈世贤

……

陈世贤抵达现场后，先和陈晓瑞、刘军训研讨了前第一次体表尸检和第二次解剖尸检的情况，对着解剖过程中摄制的录像和拍摄的照片进行仔细判读，然后来到已经被人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永隆大酒店进行勘查，陈世贤在勘查后认为：六楼那间开启窗户的房间的开启窗户的位置和死者坠地的位置是可以形成坠落关系的。

然后，陈世贤又来到殡仪馆，当着涂家人的面查看了涂某的尸体情况后对刘军训说：“需要找一家医院，把尸体运去拍片子，或者让他们携带小型移动X光机来，首先确定死者有没有骨折。”

……

X光机拍片结果发现涂某得椎体、肋骨、耻骨、肩胛骨部位一共有19处骨折，随后陈世贤根据死者的可见皮下组织有两处出血判断他坠落时还活着，这和目击者的描述是吻合的。其头部虽然颅内没有出血，但在头顶枕部的头皮内有出血，说明头部坠地的时候冲击力并不大，并未造成颅内出血。

死者胸腔内有较多积血，双肺呈暗紫色，左肺肺门撕裂、气管、食管和肺内大量积血，结合前后胸部骨折情况分析，肺部损伤应系坠落撞击形成。外表看不出什么伤而内部损伤严重，这是典型的坠落造成的外轻内重的表现。

陈世贤发现死者的腹腔内各脏器都有破裂口并有凝血块附着，出血量确实不多，因此前两次尸检法医难以下高坠死亡的结论是可以理解的。之所以出血不多，是因为比较容易大出血的肝脏的肝被膜没有破裂，只是在被膜下出血，形成了法医学上的“假性破裂”；同时，尸体随后被冷冻起来，导致本来可以死后继续出血的部位的出血被冻结了，因而在腹腔内各脏器都有出血但出血量并不多。

所以，陈世贤得出的结论是：涂某系生前高坠致使全身多处损伤骨折，肺脏破裂出血，血液吸入肺内造成窒息，并发创伤性休克死亡。

正在进行尸检的陈世贤

在向湖北省公安厅汇报了尸检结果后，吴永文厅长（划重点，要考）表示他个人完全赞同陈教授的结论，但希望陈教授帮忙说服死者家属。

在公安部刑侦局的同意下，陈世贤在6月24日上午会见了涂某的家属。涂家人提出了如下几个疑问：

1、涂某要是跳楼，为什么身上无血无伤？

2、涂某是从什么地方跳下来的？

3、为什么之前的尸检没有确定高坠而是认为另有死因，并且还有等20天才出结果，而北京来到法医一来就验出了结果？

4、肝脏为什么只出了一点点血？

会议上的陈世贤（左）

对于第一条，陈世贤表示：外伤轻内伤重是高坠死亡的特点，由于坠落的巨大冲击力会导致严重的内伤，而体表损伤由于落地体位和身体接地顺序的区别会有一些差异。而涂某体表伤情判断其坠落后是臀部先着地，造成坐骨骨折、12胸椎压缩性骨折；接着背部拍在地面，导致两侧肩胛骨和肋骨骨折，最后是头部后枕着地造成头皮出血。这样的落地表面看不出什么伤，但内部损伤严重，最初抬动涂某的人说看到涂某鼻腔流出血来，这就是肺部损伤的血流入气管所致。

对于第二条，陈世贤表示：涂某所住六楼，其他房间均锁门，只有南侧的空房间里一扇窗户打开，和他坠地的位置可以形成抛物线。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他是从哪里跳下来的，虽然现场已经被清理过，没有留下证明涂某进屋爬窗的痕迹，但根据现场调查情况和坠落的损伤程度看，可以判断涂某就是从六楼的窗户处跳下来的。

对于第三条，陈世贤表示：因为第二次尸检不能确定高坠，又未检出死因，因此怀疑脑干出血，所以要做病理切片。如今经复查认为死因可以确定，故而不比等病理切片结果出来了。

对于第四条，陈世贤表示：腹腔内不是没血，只是少，不到200毫升，涂某从楼上跳下来，我们查验肝脏受到损伤，但肝被膜没破，因此出血量就少。涂家人都是厨师出身，知道肝被膜是什么东西，所以表示这个解释可以接受。

至于涂某为何跳楼自杀，尚武给出了警方的调查结果：涂某在近两年里在其他餐馆打工期间曾有两次自杀未遂，还有过两次失恋，并且去医院看过诊，被确诊为抑郁症，据统计抑郁症自杀率为15%，而出现自杀想法以及自杀行为的患者自杀率为60%~70%，这是普通人群的30倍，而且有统计表明，阴雨天里抑郁症发病率会增高，而涂某跳楼的那天正好大雨——

涂某的叔叔代表涂家表示接受涂某高坠自杀的结论，陈世贤劝涂家人：既然死因都已经搞清楚了，遗体就没有保存的必要了，还是尽快火化，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6月25日凌晨，涂某的遗体被火化，交由其家人带回老家安葬。

自此，陈世贤经历的“石首战争”告一段落——

在青岛疗养的刑侦八虎（站在最高处的就是陈世贤）

参考资料：群众出版社，张泽民著《中国首席大法医陈世贤解案》P230~P244页——“无伤”高坠真相急待查明；百度词条：“湖北省石首市"6·17"群体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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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案参考的媒体播报信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