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每30人中就有1人正在接受精神疾病的治疗,然而精神医疗的状况令人震惊。
因不适应家庭或学校生活而住院的孩子被捆绑起来,接受所谓的“约束治疗”;因极度社交恐惧服用处方药的上班族,在抗焦虑药的副作用下出现盗窃癖,锒铛入狱;因家暴报警的妻子,由于丈夫谎称其有“自杀企图”,被当成“精神错乱者”强制入院……每年有超过18万人被送入精神科强制住院,每天至少有1万人在法律的名义下被拘束住手脚和身体。
《日本精神医疗乱象》作者佐藤光展有超过十五年的医疗记者经验,多次报道精神医疗现场不合规、不合理的现象。为“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离开读卖新闻社后,佐藤光展积极地投身支援精神障碍患者的活动。他深入关注精神医疗话题长达二十余年。本书从误诊、过度用药、滥用身体约束、强制入院、研究造假等几个方面,结合实例,批评了日本精神医疗存在的问题。书中,有不负责任或学艺不精的精神科庸医,也有拨乱反正、为患者带去希望的良医。作者呼吁:“推广切实的精神医疗需要来自社会的关心和监督。”防止精神医疗体系的失控、推动精神医疗的改革,必须从正视问题本身开始。
《日本精神医疗乱象》,[日]佐藤光展 著,赵明哲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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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患者的自杀
2016年9月下旬的午后,首都圈的私铁线路发生人身事故。死者是高中一年级的男学生。警察判断其为自杀,因为有目击者看到他自己跳入铁路轨道。
1小时30分钟后线路恢复通车,载满乘客的列车很是繁忙,以几分钟一辆的频率来往于少年死于非命的现场,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是护士辻井绫子(化名)至今仍无法忘却这次事件给她带来的冲击。死于事故的高中男生是辻井供职的首都圈一家精神科医院的住院患者,在高中生自杀前几天她还见过他。“感觉他的状态比较稳定,我跟他的主治医生聊了他今后的去向。可没想到他突然……”
那天,高中生得到了外出许可。辻井不是直接负责男孩的护士,她听说男孩难以与他人相处,因为“抑郁”住院。
就在辻井听说了令人震惊的消息之后,医院内紧急召开会议。“为什么不把内心的烦恼讲给我们听呢?”担任主治的女医生表情悲痛,但出席会议的一名护士说她曾经听男孩说过“想死”,只是医生们没有听进去罢了。其他的职员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自杀)在精神科医院经常发生”。其实这家医院从前也发生过孩子自杀事件。
辻井并不了解男学生接受了何种治疗。但这家医院频繁对孩子采取束缚身体的措施和近乎体罚的指导,她认为男孩在这样的医院里“肯定没有得到像样的治疗”。
“这种治疗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住院呢?别说治疗,这简直是加重病情。”这家医院的护士早前已有的怀疑也进一步加深。
未来梦想是成为恐怖分子
这家医院以“治疗”为名义,频繁对诊断患有自闭症谱系障碍等发展障碍或精神疾患的孩子实施身体约束。男孩上小学时因“无法适应学校”等理由住院治疗,而在住院期间他再三与其他孩子发生争吵,2017年第一次遭到身体限制。
男孩处于复杂的家庭环境之中。辻井认为“家庭是其无法适应学校生活的主要原因,再加上住院期间无法自由地生活,男孩就更加焦躁不安了”。这种情况下,首要的是应该调整其生活环境,包括家庭成员的关系。
但是医生却有不同的想法。医生给男孩穿上尿布,束缚他的身体使他动弹不得,对其使用强效的抗精神病药物,使孩子精疲力竭而镇静下来,进而安排护士喂食、更换尿布,以期达到“再养育”的目的。据称这种“身体约束治疗”旨在治疗婴幼儿期因不充分的养育环境而造成的“依恋障碍”。
为了现代精神医学的名誉,我必须首先强调一下,任何医生都不会认为如此玄妙的疗法有可以接受的科学依据,当然也不可能得到鼓励。可1960年代九州大学曾尝试过“依赖性药物精神疗法”。该疗法对患者大量使用抗精神病药物,诱导患者身心进入松弛状态,甚至会发生患者人格倒退现象,患者进入如同幼儿般的状态,进而实行“保护性护理”的重新养育,从而得到人格再整合的效果。这种疗法应用于青春期到成人患者的“歇斯底里”“强迫性神经症”“恐惧症”“分裂型人格”“多动症”等。
了解当时情况的精神科医生谈道:“研究报告显示疗法有效果,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威胁患者性命,便逐渐放弃使用该疗法了。”这也让人不禁联想到以脑叶白质切除术为代表的精神医疗乱象,但我十分惊讶于同样的方式在平成时代又复活了。
男孩在小学阶段经过暂时性的解放,最后历经3个月完全解除了身体约束,完成了所谓的“再养育”,但是先前安定不下来的状态没有大的改观。辻井感到孩子并没有好转,不安定状态反倒加剧了。
男孩解除约束后,曾有工作人员问他将来的梦想是什么,男孩回答:“我想成为恐怖分子。”
辻井心里的危机感变得更强了。
“那孩子明明十分喜欢学习,但就因为身边大人的问题,没有发挥出自己本来的实力。他没有得到一个可以集中精力学习的环境,所以成绩上不去。成年人却把它视为能力的问题。”
“孩子的父母相信医院会善待孩子,所以看不到医院内发生的异常情况。身处一个随意剥夺患者自由与尊严的医院,必然会让孩子们对社会产生仇恨与愤怒,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无法收拾的事情。”
光明正大地“约束治疗”
这家医院的医生和心理师2016年在一次小型的学会上做了报告,内容是关于住院治疗的中学男生(以下称为A君)的病例。报告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鼓吹“约束治疗”的优势。
A君一直存在睡眠障碍、昼夜颠倒、网络游戏成瘾的问题。父母进行教育,他便恶言相向甚至还大打出手,于是采取医疗保护性住院(无法取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取得家人同意可以实施强制住院)。但是A君对待父母之外的人有礼貌,住院后也能够与工作人员平和地相处。
他开始从医院每天往返上学,但与接送他的母亲频繁发生摩擦,在学校里变得不安定。他在医院里也开始向其他患者口吐恶言。
暂时在外居住期间他与家人大吵一架,根据主治医师的指示禁止他外出、在医院外居住、会客、电话联系,甚至限制使用智能手机。A君对此反应激烈,对主治医生也开始产生敌意。他还对工作人员口吐恶言,但他对负责面谈的心理师等部分工作人员表现出依赖的态度。因此,医院内部对A君的看法也相当割裂。
各位读者读到这有什么看法?A君哪里得病了?为什么必须住院?在我看来是无法解答的。他的情况与青春期有关,同时和父母的关系恶化、沉迷网络游戏更激怒了父母。A君则越来越反叛,于是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他虽然住院了,但亲子关系仍旧没有好转,他变得更加焦躁不安,甚至在医院里胡闹。很容易想象出A君的无奈。如果我是他的话,想必也会做出相似的举动。等待着他的是“约束治疗”。让我们看看学会报告的摘录。
“拒绝进食、昼夜颠倒等偏差行为越发显著,开始隔离、约束治疗,目的是使其镇静下来以及改善生活节奏。”
“当时他经常显示出不安的样子,一有什么便大哭起来,呼喊护士。虽然他还发出挑衅‘快点把我绑起来’,但慢慢地,他会说‘我想感谢工作人员’‘在这里自己会感到安心’等等。本来对他持否定态度的工作人员也开始怀有善意。一个月左右的约束治疗结束后,逐步解除计时的约束治疗,同时配合药物减量,护士陪同进行康复治疗。同时也开始心理师的面谈和父母探望。在提到解除约束时,其本人陈述‘感到不安’。”
“在病房全体人员的共同努力下,最终靠着采取约束治疗,加深了对于该儿童病例的理解与治疗实践。从结果上看患者镇静下来了,这也离不开孩子父母的理解。”
正如不可能存在“铁腕惩罚治疗”“脚踢面门治疗”一样,“约束治疗”也不可能存在。束缚住身体明显是侵犯人权的行为,虽然仅限于棘手的情况下,精神科会临时性地认可约束治疗,但这到底是非常手段而并非治疗。如果为了用强压以期孩子屈从、老实,而采取身体约束的手法,这就是虐待儿童,也是明确的违法行为。“约束治疗”给孩子们带来的恐惧、绝望、孤独、羞耻、精力缺失等负面情绪是无法估量的。
A君出院后,是否能够克服“约束治疗”的阴影重新振作起来呢?所谓的“约束治疗”严重损害了孩子们的心灵,剥夺了他们面对逆境的气力,只不过达成了暂时性的“镇静”罢了。即便在少管所和未成年人监狱都不被准许的行为,为什么能够轻易地在医疗机构里上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