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小说写作手册》
劳伦斯·布洛克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写作太难,我只能闭上眼睛写作。
既然我引起了你的注意,且让我解释一下。作为写小说的,我收获最丰的时候,是我坐在打字机前,手指放在键盘上,眼睛闭上。唯其如此,我才能看到脑中呈现的画面。一旦我看清楚了,并且体验过了,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了:我会睁开眼睛,敲击键盘,把我的所见转化成对话和文字。
假设我要写某个次要角色的卧室场景,这个场景我以前没写过。我会坐回去,闭上眼睛,让一个房间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我脑海里塑造的画面也许是我以前曾去过的一个房间,也许完全出于想象,最可能的是各种因素的组合,包括我见过的,我在书上读过的,还有从影视、戏剧、对话中获取的留在脑子里的印象。
当你想到“苹果”时,脑中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呢?我想应该不是某个特定的苹果。你肯定见过成千上万只苹果,从麦金托什苹果到塞尚画的苹果,每个苹果当然各不相同,也不会轮流在你脑海中亮相。当你听到“苹果”这个词时,所有苹果,包括你见过的、闻过的、拿过的、吃过的,会融合在一起,最后在你脑中形成一个苹果的形象。
且让我们回到那个想象的房间。我首先在门口打量它,因为我笔下的人物会站在这个位置,第一次看到他住的地方。我会注意房间里的家具。有张床,当然。还有衣柜。有椅子吗?什么样的椅子?地面是铺了地毯,还是油地毡?是什么形状?
本文配图:电影《我想聊聊杜拉斯》
墙上有画吗?或者有日历?床铺好了吗?房间自身是整洁还是凌乱?窗户怎么样?是窗帘、百叶窗,还是其他什么?
房间有多大?床是否占了大部分空间?还剩多少空间可以让人走动?
这些问题的答案来源于两方面,一是故事本身的需求,二是我脑中提供的画面。换言之,这房间有些物件,是预先为那个住客准备的,与该角色的性格和处境有关。此外,房间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另一个预定因素。比如,某人要在衣橱里找东西,那么这房间必定得有个衣橱。但房间里别的物件,如带流苏灯罩的落地灯、已经封住并涂过漆的壁炉——就可能与情节进展和人物刻画的需求毫不相干,它们就只是场景中的一部分。
况且,我写这个场景的时候可能压根就不会提到这些摆设。
这一点很重要。视觉化的过程,不是让作者将自己的所见全部倒给读者,这不是视觉化的首要目的。对我而言,视觉化最有价值的地方是让我能体验脑中所见的图景——体验那个房间、那个苹果,然后根据我自己的需要,将我体验到的经历写到小说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嗯,我可以举个例子给你。下面这个普通的例子摘自我的一本小说,描写某个角色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去世的场景。
他回到家,在通常的时间与妻子一起吃过晚饭,帮妻子把碗盘放进了洗衣机。随后夫妻俩坐回客厅看报纸。他先看的是《纽约时报》,妻子看的是《水牛城新闻报》,看完后两人交换了手上的报纸。妻子正读着克莱夫·巴尔内斯为一部新英语话剧写的剧评,他突然出声:“希尔?”
她放下报纸。他的脸色非常憔悴,神情有些茫然。
“我不舒服。”他说。
“怎么啦?你在那别动。我来给欧夫·祖克尔打电话。”
“哦,可能没什么。”他说着,紧接着靠到椅背上,就这么死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立刻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人刚刚还在,然后就不在了,他离世了。
我在此引用这个段落,因为我记得,在写之前脑海中所看到的场景非常清晰。对于他们两人读报所坐的客厅,我脑中有强烈的印象。我看见那两把椅子,清楚两人间的距离。我感受到了房间里的氛围:两人洗好碗后看报纸放松。夫妻彼此眼中的对方是什么模样,我也看清楚了。当整个场景铺展开来时,我很有感觉。
我肯定不会事无巨细地描写这个房间。这个场景变换得很快,快速勾勒几笔,就可以了。因为我在写之前已经通过可视化过程对整个场景了然于心,所以凭直觉选用了某些词,而弃用另外一些,纳入了某些观察,而放弃另外一些。因为我体验过这个场景,所以有办法把这个场景写得非常逼真。读者不大可能会想出跟我脑子里一模一样的房间,不过这无关紧要。
这道理颇为玄妙,颇像禅宗学说,其内涵难以传达。我想,这与演员扮演角色有共通的一面。演员要从生活点滴中调用自己需要的元素,再融合在一起,灌注到角色身上。
或许,让你练习一下,你会更加明白。
我们姑且来试一试。让自己舒服地坐下,闭上眼睛。在脑中想象一只水果的样子——上文提到的苹果或者什么的,都行。仔细端详它,体会它,感觉它的大小,注意它的颜色,感知它所占的空间。想象自己把它握在手中,衡量一下,它占多大的体积?有多重?
你握着它有何感觉?温度多少?
它摸上去是干燥还是湿润?粗糙还是光滑?
想象着你把它拿到鼻子下,闻一下,你能想象出它的香味吗?用你的大拇指掐一下,等里面的果汁味道散发出来,再闻一闻。
想象着你削掉果皮,把它切成块,去尝一下。去尝吧——咀嚼、吞咽,尝尝它的味道。感受吃的过程。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在做这个练习的过程中,水果在你脑中的印象每次都会有些许不同。水果的相关元素,颜色、重量、香味等等,这一次模糊,下一次鲜活。这没关系。视觉化的过程,本来就是流动的,我们脑海中显现的形象,会不断地自行调整。
假如你经常这样练习,会对你的写作越来越有助益,你个人视觉化的能力也会越来越强。你也可以不想水果,想点别的。你可以专注地回想过去发生的事情,尽可能完整地在脑中重新体验一次。做这个练习,你也许会发现感官记忆比线性记忆更有助益。换言之,不要老想着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要更多地去关注你的所见、所听、所尝、所闻。还有,你是如何感觉的,如何体验的。
这样的练习随时都可以做。还有一种特殊用途的练习,是为你完成每天定量写作而准备的。正如本篇文章开头讨论过的那样,你坐在打字机前,闭上眼睛,“看清”你准备写的东西,然后再开始动笔。
或许我该强调一下,我并不是每次都能非常完整清楚地看见脑海中浮现的场景。有些场景会更逼真些,有些场景会更具体些。正如你每次想象的水果形象都不同,你脑海中的场景,每次都会有所差异。我在脑海中描绘的场景,有时一些细节清晰,而另一些则含糊,因此更像绘画,而不是拍照。我发现,在动笔前,我构想的场景越完整,写作这个场景的时候就越容易,结果也就越满意。
在剧作界曾有一派思潮,认为场景应该尽可能具体,即便观众看不到的细节,也不例外。假如舞台上有张桌子,那么抽屉里就该放上铅笔、纸之类的东西,哪怕它在整个表演过程中都不会打开给观众看,该放的东西还是一样不能少。
花费大量时间去给一个不会打开的抽屉放东西,我想这样的舞台设计师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了。但我认为这个原则是合理的。视觉化在打字机前行之有效,正是基于这一点。
千万不要忘了,读者若不自愿放下对小说的怀疑,小说就不会产生效果。读者明知道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但他还是选择忘掉这一点。他读下去的时候,代表他选择了相信。
但是作者是否也得首先放下自己的怀疑?他比谁都清楚这只是个虚构故事——毕竟,这故事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是他首先在脑海里看见故事,并体验这个故事,然后把故事写出来给人看的,就此而言,他的作品需要首先在他眼中变得真实。因此,他必须搁置自己的怀疑,才更容易让读者不去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视觉化是一个相当简单的过程,我希望我没有把它搞得过于复杂。在此我只能建议你再读一遍上文关于练习的部分,自己去试一下。首先看见,然后写作。这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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